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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姑娘爬上木排,马上蜷成一个肉团,嘤嘤地哭泣着。申玉豹拣起木排上光头的一件衣服扔给姑娘。光头背对着申玉豹蹲下了。姑娘哀求着,“大叔,大叔,你别……你救俺一命,俺会报答你的。大哥,大哥。”求救的目光越过光头的肩膀,直射申玉豹。劳改释放犯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抓起三棱刮刀,用手摸着上面的水珠子,自言自语说:“我有过一个老婆,后来和我离婚了。兄弟,什么都有第一回。机会来了,就看你敢不敢抓了。”申玉豹感到了恐惧。这地方是个低洼区,水流得极缓。如果没有这个姑娘,申玉豹听了这番话,肯定马上跳水了,东南方一两百米处就有树木和房顶,跑得了。可是,那姑娘的目光却牵得他不能动弹。三个人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木排失去了控制,在水上摇摆起来。姑娘没等申玉豹表明态度,自己选择了跳水。贪污犯一扑,就把姑娘捉住了,笑着对申玉豹说:“别傻了,什么东西都有你的,包括这个姑娘。你朝那个树林划,我等不及了。”申玉豹愣神的工夫,光头已把姑娘扑倒在木排上,接着就传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劳改释放犯惊跳起来。申玉豹看见那把三棱刮刀已经扎在姑娘坚挺的乳房中间,姑娘的两只手紧握着刀柄。申玉豹再不敢迟疑,抱起那些馒头,纵身跳进水里,向远处的几个房顶游去。光头反应过来了,“兄弟,你别走。”知道无济于事,拔出刮刀舞着,“你他妈的,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你!手表上有你的指纹,算你妈的命大。”

  申玉豹骑在房顶上,紧紧抱住那袋馒头,看着融入天水一色的木排和光头,嚎啕大哭起来。又吃了两个馒头,仰头喝了几口雨水,申玉豹再一次听到了死神的召唤。雨还没有停,洪水没有露出一点要消退的迹象,北面八百里伏牛山的头顶上,黑黄的雨云仍在激烈地翻滚着。一种声音传来了,申玉豹支起耳朵听出是马达的声音,猛地从房顶上站起,含着热泪挥舞着包馒头的衣服。水面上一艘快艇由远而近了。

  申玉豹爬上快艇,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给他打伞的年轻人。中年人严肃而悲恸地问:“你是哪个公社的?”申玉豹慌忙坐起来答道:“石佛寺的”,“你们村逃出来多少人?”申玉豹摇摇头,两行眼泪滚了下来,嗫嚅着,“大水来之前,有人去了西岗上,我和我妈我妹子离开申家营,差不多还有一百多人上了房。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中年男人眼里闪出慈父一样的光亮,伸手轻轻按按申玉豹的头顶,带着怀旧和内疚的心情说道:“申家营是个洼地,又临着河,这场大水不知要断送我多少老熟人。党和政府愧对你们呵,没有提前通知你们疏散。这笔账早晚要算一算的。无休止地开会争吵,无视前几年修那些水库的质量,一提这些水库可能出问题,就上纲上线,说我别有用心,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扬言要把我再送回牛棚去。耽误了两天时间,白送多少人性命!如果没有这些水库,哪里会有今天龙泉的大劫难啊!这笔账一定要算一算。千古罪人,这些千古罪人。我李金堂愧对龙泉,愧对你们呢!”申玉豹一直在瞅着快艇甲板上架着的一挺机枪,那拖了几尺长的黄锃锃的子弹看得他心惊胆战。

  又有一个中年人走上甲板,“李副主任,早上我已经安排了快艇和人手在银行附近巡逻,那里不会出大问题。”李金堂默默地点点头,“你们再通知各受灾公社,让他们安排人力,保护好各公社的信用社和政府机要室、档案室。听说监狱昨晚把在押犯人都放了?这件事不要追究责任。犯人也是人。你们设法通知各灾民点,发出让在押犯到各灾民点报到的布告。严令各救灾分队,凡遇趁火打劫的人,无论行为轻重,一律就地正法。非常时期,如果姑息迁就,必将影响民心,必将影响救灾工作的全局。”申玉豹听得冷汗直冒。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远处水面上的那个木排,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李金堂侧过脸问道:“小伙子,你怎么了?”申玉豹用手指着木排,“他,他抹手表,杀……人……”

  李金堂绷着脸,嘴里说着:“这是第五起了。小张,开枪。”年轻人把雨伞交给李金堂,很熟练地爬到甲板上。一串爆响过后,光头已不存在了。快艇靠近木排,没发现任何犯罪的证据。李金堂眼光冷飕飕地刺了过来。申玉豹惊得灵魂出窍,说一声,“他有个口袋,”纵身跳入水中,约有一两分钟,申玉豹露出水面,双手举起了那个帆布袋。李金堂弯腰摸了口袋,发现口袋用一根细绳系在木排上。割断了绳子,从口袋里倒出几十只手表和一堆纸币、粮票。李金堂端起机枪,对准躺在木排上光头的尸体扣动了扳机,直把子弹打光了。申玉豹连惊带怕,昏了过去。

  李金堂蹲下去,伸出手掐住申玉豹的人中穴,看见申玉豹眼皮动了动,厉声喝问:“叫什么名字?”申玉豹只好睁开眼睛,一脸恐惧,颤声答道:“申玉豹。”

  “你父亲叫什么?”

  “申宝栓。”

  “你妈叫曹改焕?”

  “是的。”

  李金堂轻哦一声,“你还有没有兄弟?”

  “只有一个妹妹。”

  “你五一年出生?”

  “是的。”

  李金堂绷紧的脸慢慢松弛了,眉宇间凝聚着的杀机随即缕缕散去,仍黑着脸说:“我认识你爹妈。你太丢他们的人了!亏得我知道他们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要不然……小伙子,好好做人吧。”李金堂又仔细看看申玉豹,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模样自己有些熟悉,哪里熟悉,又说不上来。这个时候,李金堂还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为救三个犯人,已经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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