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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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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陌生的老青年,脸白胖,总有散不尽的笑意挂着,一副白框眼镜挂在矮鼻子上,玻璃藏掉了一些眼睛的秘密,一进来就很随便地坐在欧阳洪梅的小床上。欧阳洪梅想不起熟人里有他,就说:“你是谁?”老青年再把欧阳洪梅仔细打量了一遍道:“卸了妆更好些,去年我看了一场你演的《红灯记》,那时我在粮食局当局长,轮不到我上台接见演员,所以你不认识我。到文化馆还习惯吧?”欧阳洪梅点点头。老青年道:“这些天一直忙着布置全县的大批判,就没来看你。今天来,是通知你参加一个大型会议。中南五省要在武汉开个样板戏经验交流会,地区给县里一个名额,我就把你报上了,后天到地区行署报到,来回路费报销,每天补助八毛钱。上午把这事已通知你们馆长。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呢?”欧阳洪梅就笑了一下。老青年很随便地拉了欧阳洪梅的手,“你坐下,坐下说。”欧阳洪梅绷着脸,朝门口退了一步。老青年脸上露出了诧异和不快,“你不知道我是谁呀?我是县革委副主任郑党干,是把你从四洼知青点提拔成国家干部的大恩人。你就这么个态度对待我呀?今天我又是来给你报喜的,你把脸拉得二尺半,我就不高兴。”欧阳洪梅一脸哭笑不得,又往里边挪了一步,挤出一点笑容道:“郑副主任,我不知道是你。”郑党干笑出一颗金牙,“这就对了。我就喜欢女人笑。”说着,又拉住了欧阳的手,“你坐下,坐下说。”欧阳洪梅又抽出了手,朝后退了半步。郑党干站了起来,“你是咋啦?全县几千知青,我为啥选中了你?你别给你脸不要脸的。又不是啥正经货,李金堂睡过,四洼十几个男知青睡过,你给我装什么迷瞪僧呀!要是身上来了,说一声,装正经我就不高兴!”欧阳洪梅只感到脑袋嗡了一声,整个人都木了。郑党干过去掩了门,过来捧住欧阳洪梅的脸亲吻起来。欧阳洪梅情急之下,猛推了郑党干一把。郑党干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郑党干勃然大怒,扇了欧阳洪梅一个耳光,“你竟敢上头上脸呀你!李金堂睡得我就睡不得?我总还比他年轻些吧?他当的副主任是副主任,我当的就不是副主任?李金堂把你从四洼弄到剧团当演员,你跟他睡,我把你从四洼弄到文化馆当干部,碰都不能碰你,搞这种厚此薄彼,太不仗义了!过我手的女人,奶子能装满十口大蒸笼,还没遇到一个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主儿!李金堂为了你恢复一个剧团,是大气魄。你要想唱戏,我郑党干也能把剧团搭起来,提拔你当演员队队长。我从来不追女人,她们一不笑,我碰都懒得碰!为啥?没味道,咋说这是两人一起做的事。这会你还去开,亮出你这龙泉第一金嗓子,在中南五省大比武中给咱龙泉扬扬名。忘了给你说了,研讨会有个内容,选出最佳阵容,把八个样板戏都演一遍,别的不说,我看你能争来演那个铁梅和阿庆嫂。趁这个机会出去好好想想你该咋办。你该明白,我能把你提拔成国家干部,就能把你贬成工人、贬成知青、贬成农民。听说你还唱过一回旧戏,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想通了,告诉我,要笑着说,懂吗?我不喜欢看你现在这种脸色。” 欧阳洪梅想到了死。除了一死,似乎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不愿做一个在男人手中移交的玩物,那就只好去死。 可是,她又太爱唱戏了。戏才是她的第一生命。如果能在武汉的大舞台上亮出自己的嗓子,那也就死而无憾了。要死就死在中国的第一大河里,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天际,然后坠落在一条大河里,真好。欧阳洪梅去了武汉,果真挤进最佳阵容,演了一场《红灯记》、一场《沙家浜》。剩下的,只是选择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慢慢走进缓缓东去的大波,一切苦难都终结了。 会议期间,一个后来和她同台演郭建光的男演员似乎在尝试着接近她。“郭建光”长得英俊潇洒,一双眼睛会说话。男人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点奇怪。“郭建光”用眼睛对她说:“我对你的行为有点好奇。”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欧阳洪梅执意要听到个答案。 “你好像并不急着赶回去。”“郭建光”笑着说,“我正好也不急着赶回去。你好像特别喜欢这条大江,我正好也特别喜欢水。你好像背上你的全部家当出门的,我正好也常常把每一次远行当成弹奏绝唱《广陵散》。你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我似乎都愿意去。” “那你就跟着我吧。”欧阳洪梅冷笑道,“我去的地方对你可能很不合适。”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去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长江朝这个城市外边走。“郭建光”很爱说话,“世人知道西湖是天堂,其实这里的东湖比天堂也不差。很多人对美已经迟钝了,但愿你不属于这一群人。你不想去看看吗?东湖的落日很迷人,我怕你看了会改变主意。” “你以为一个人的主意就那么容易改变吗?”欧阳洪梅赌气道,“我偏要去看看东湖的落日。” 欧阳洪梅伫立在微风中,摇曳的柳丝下,忘情地看着波光粼粼湖面上那盘红日。“郭建光”道:“看见了吗?湖水在燃烧,在燃烧。”欧阳洪梅冷冷说道:“那是你的错觉,湖水永远是死寂的。”“郭建光”取出一架照相机,“你不反对和这一片死寂合张影吧?”欧阳洪梅没有说话,没有动。“郭建光”低下头对着焦距道:“那是温度不够,你看,你看不见,你在这取景框中,正和这湖水一起燃烧哩。”欧阳洪梅没有反驳。 “你不是要看看这条大江吗?” 欧阳洪梅没有回答。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条江的美并不在它流过城市的这些地段,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它的华彩乐章在三峡。我从那里路过多次,我想,我想过多次在长江三峡的激流里死去的情形。” 欧阳洪梅不禁一颤。 “你不知道那里的水有多干净!死在这样的水里,该有多好啊。你这么喜欢这条江,不去看看这样一段洁净,不觉得亏得慌吗?我有朋友在航道局,两天就能赶到那里,明天正好有艘挖泥船起航去重庆检修。你不反对吧?你是那么喜欢这条江,你不会反对,是吗?” 欧阳洪梅没有反对。船过巫峡,“郭建光”和欧阳洪梅下了船。船长鸣了一声汽笛,探出头喊道:“新城,三天后有船下来,别让神女勾走了你的魂。”欧阳洪梅这才知道“郭建光”是带她来看神女峰的。两人在小码头上买了干粮,沿着一条难走的山路走着。傍黑的时候,两人爬上一块平台。 “郭建光”指着平台的北边说道:“这就是我最后选定看长江最佳的地方。你抬起头朝江北面看,那就是神女了。等会月亮出来,你就会体会到她在这里一站不知多少年的力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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