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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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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小县的百万富翁,近些年来,申玉豹已获得了许多荣誉。同时,他也收获了由于这些光荣派生出来的让他难堪的隐衷。开始的几年,人们称他是农民企业家,他会打心眼里得意,如今听到这个称谓,他就会觉着十分刺耳,十分不受用。他渐渐明白便是企业家也是有等级的这个道理,因此就尝试着摘掉头上“农民”这顶帽子。李金堂帮他平息了吴玉芳引出的风波后,申玉豹开始了行动。 他像英雄一样从拘留所凯旋的第三天,就把一份入党申请书递到了申家营所在的凉水井村支部。凉水井的村支书贺天胜一看申玉豹要入党,当天就骑车去了石佛寺镇,把申玉豹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了他父亲、石佛寺镇党委书记贺兴壮。贺兴壮当年助李金堂打垮了林苟生,稳住了李金堂在县里的地位,第三年就变成了国家干部。李金堂第一次下野时,贺兴壮没落井下石,让郑党干免了职。李金堂第一次复出,就把贺兴壮提成了石佛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李金堂第二次去干校,贺兴壮也跟着倒了霉。李金堂第二次复出,又把贺兴壮提成了石佛寺镇党委书记。饮水思源,贺兴壮作为龙泉的一方诸侯,自然是李金堂的心腹。贺兴壮像是要考考儿子在政治上是否已经彻底成熟了,看了申请书后说:“玉豹要入党,你的意见该怎么办?” 贺天胜答道:“这恐怕得问问李副书记。李叔不叫他入,好办,搪塞他两句就中。要是叫他入,还有点作难。玉豹人缘差,这回他老婆又死个不明不白,节骨眼上硬把他弄进来,怕不合适。”贺兴壮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你看李副书记会不会叫他入?”贺天胜苦笑道:“就是认定李叔让他入,我不知该咋办,才来问爹讨个主意。这入党,要当场举手表决,不像无记名投票,没法做手脚。弄不好,李叔怪罪下来可不美气。”贺兴壮冷笑着不说话。贺天胜看得心里直发毛,问道:“爹,你笑啥?”贺兴壮道:“笑你没长进!这件事你李叔只会敲破锣,不过他会敲到点子上。”贺天胜惊诧道:“咋会哩!凉水井谁不知道申玉豹能有今天,全仰仗着李副书记。这次人命关天的大事,要不是李副书记帮他顶下来,他有点烂钱还不等于是纸。虽说如今也可以拿钱买这买那,可买人命不中。李叔在这难事上敢救玉豹,还能不让他入党?” 贺兴壮有心让儿子长见识,拿起电话说:“你把电话打过去,看李副书记啥态度?”贺天胜对着话筒说了这事,又听了好半天,放下电话直摇头,“怪事,怪事。爹,你咋就知道李叔不同意哩?”贺兴壮得意地笑笑,“你先说说你李叔咋说的。”贺天胜说:“他听了,大半天不开腔,我当他要说多少话哩,他说个知道了,又不说了,最后又加一句,说玉豹是一个方面的标兵,留在党外作用更大些。我弄不懂,咋进了党内作用就小了哩?”贺兴壮道:“这话回得有水平!玉豹要是问你,你也这样说。你们村的其他几个富户不都是党员了吗?留个玉豹在党外,证明你这个支书全面。”贺天胜挠挠头,“我这还是猜不透。”贺兴壮脸黑了,“今天你要把这个能学了!这为官,就好比当前窝后窝一群娃的娘,一碗水要端平了,亲子养子一样看,才是个好官。都是党员成了万元户,不扶持其他人,人家就骂你是个偏心的后娘。”贺天胜恍然大悟道:“妙,妙!都成清一色,这年终总结就不好写了。李叔到底是高人,原来是留个申玉豹在党外挣个好后娘的名声哇!” 贺兴壮面露些许鄙夷之色,“你只看到这一层,差得还远。其实哪个后娘都偏心,身上掉下肉才疼哩。李副书记若是真把玉豹当亲儿子看,早叫他入党了。这些年他连个招呼也没打过嘛。玉豹越有钱,你李叔越要防他。玉豹是个啥人?要是我,我也防。只是我不明白金堂为啥要下死力扶持他,这回又算救他一命。” 申玉豹入党受挫后,沉寂了没多久,就从宣传部朱新泉那里得到了县里要卖户口的消息。当即,申玉豹甩出两千元给了朱新泉道:“朱部长,无论如何,你这回要帮咱变个身份。”朱新泉推脱着,说:“用不着,用不着,凭你和李副书记的关系,县里这回卖一个户口,也是你的。你要怕出岔子,去和李副书记说说也中。”申玉豹硬塞了两千元过去,“是不是嫌少呀?这事我只依靠你了。这点小事,怕用不着惊动李副书记的。” 李金堂确实没把申玉豹当亲儿子看。申玉豹在他的棋盘上只能是中国象棋的一枚兵卒,拱到底线也只能是个兵。申玉豹主动提出入党要求,已让李金堂感到意外。如果不阻止申玉豹,他要像一枚国际象棋的兵,拱到底线摇身一变成了皇后,恐怕要铸成大错。吴玉芳的死牵连到申玉豹,更加重了李金堂的疑心,一个可以对自己妻子下毒手的男人,他的所有承诺都不再可靠了。尽管这个时候申玉豹尚未做出任何对不起李金堂的事情,李金堂为了那一百万也不得不在多方面对申玉豹加以限制了。公开卖户口的报告送到李金堂的办公桌上,他立刻就想到了申玉豹,他感觉到申玉豹会搭上刘清松开的这班车杀进城来。为了限制申玉豹进城再否定刘清松的卖户口集资方案,显然是不明智的蠢动。思索良久,他在送审报告中加了“仅限农村未婚女性”八个字。常委会正式讨论时,李金堂这样解释说:“卖城镇户口,是一次重大改革,一定要考虑周全,上能向上级组织解释其必要性,下也要对百姓负责。按现行政策,子女的户口随母亲,这样,这一万元就不是一次性投资了。眼下龙泉农村人家,能拿出一万元买户口的不多,要让他们感到这钱花得值。”刘清松听得佩服,当即表示同意李金堂的补充条件。县长王宝林一见李金堂这样说,也不敢再发表不同意见,拿眼睛直看朱新泉。朱新泉想起申玉豹给的两千元,有点坐不住了。可是,刘清松已经表态,自己在这时唱反调就不合时宜,也沉默着,等待时机。眼看就要形成决议了,朱新泉看见李金堂出了会议室,等了片刻,忙跟了出去。 李金堂正全神贯注朝便池角上一个瓷砖洞洞小便。只要在班上,他总是在这个位置朝那个只有两公分左右口径的黑洞小便,如果便液尽数注入洞中,又无沥淋到脚下的瓷砖上,他就会感到年轻、感到自己的生命力仍生机勃勃。近来会议少,他很少来此品味这种不能传于他人的快意,正要来个完美的收束,忽听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剩下的就沥淋在白瓷砖上了。李金堂很不痛快地转过身,不满地看着朱新泉道:“什么事?”朱新泉说:“你看你加的条件前面是不是可以加个‘原则上’,这样或许更好些。”李金堂扣着裤扣微微笑道:“你是不是有任务?”朱新泉说:“玉豹前一段给我说,他想通过买户口改变一下形象,不想老是农民企业家这一张面孔,他本来要跟你说的,我拦了。再有呢,丁副书记的内侄,王县长的小舅子,组织部温部长的外甥都在城里有工作,这回也想彻底解决一下。另外,各局、乡也有不少正职副职有任务,和我也打过招呼。这次虽说限卖五百个户口,名额也不算少,只卖给农村女青年,恐筹不足修路所需的五百万。”李金堂看着窗外金黄的秋景,漫不经心地说:“记不得是洛阳白马寺还是金陵的安乐寺,画师张繇画过四条龙,引来香客无数,寺庙收入颇丰。后来,有人发现这四条龙没有眼睛,在寺里说了。方丈想求个完美,去求画师将眼睛补画上。画师说:不点有不点的道理,点之则飞去。方丈不信,觉得有了眼睛的龙更能吸引香客,执意要画师补画。画师画笔点到,四条龙破壁而去。从此,寺庙也破败了。玉豹牵扯的案子刚刚平息,走得急要摔跟斗的。加个‘原则上’,可能会把一件好事变成了坏事。会上我再解释一下。”朱新泉听个冷汗直冒,却又感到如服一粒仙丹,连忙说:“是的是的,是我考虑不周全。这样好,这样最好。” 申玉豹得到这个消息,登时发了狠。当天,他又给朱新泉带去三千元,“朱部长,我买四个,托你给办一办,全是姑娘,长得不比哪个城里女人差。”朱新泉问道:“是你的亲戚吗?哎,你给你妹妹玉玲买一个吧。”申玉豹脸色变得非常难堪,“就买四个,玉玲就算了,留在家里和我妈还能作个伴儿。”申玉豹留下四个姑娘的名字,怀着对城市刻骨铭心的仇恨回到石佛寺街边上自己的驼毛加工厂。 他要完成一辈子回想起来都会引以为自豪的壮举。 回石佛寺的路上,申玉豹仔细回顾了自己和女性的交往史。他决定借此机会告别这种混乱,然后踏上曲线进城的道路。妻子吴玉芳死了,法律并没限制他申玉豹再婚。以他的条件,不用登征婚广告,他也自信能娶到一位漂亮的城里姑娘。这样,他的儿子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城里人。以前为什么没有这样想呢?确实,在吴玉芳死之前,申玉豹从未考虑过和别的女人重新组建家庭。甚至在婚后的几年间,他都算得上一个忠诚的好丈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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