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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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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禁不住好奇心,拎着水壶挤进那间灭了灯点根红蜡的病房。一个装束古怪的汉子取出一根桃木棒,翻出一撮银亮的大针在火上一烤,丢进一个白瓷碗里;又取出一双短筷子横放在碗沿上。汉子口里念着像是咒语的声音,两根筷子动起来,晃晃悠悠直立在碗底。这个反常的现象引出看客一片压抑着的惊叫。汉子拍了一下巴掌,厉声喝道:“识相的出来搭话!”白虹看见阴阳师断了一根小指,惊得朝后退一步。姑娘仍在昏睡。一个老太太哭喊着:“苦命的雪梅呀,你两天都没说话了。”九指阴阳师从布褡中摸出一张黄表纸,在火上烤着,嘴里说:“我只用烧了这张纸,纸灰落进碗,七根银针飞起来,就永辈子把你钉在桃木棒子上。你说话吧。”姑娘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突然间尖利地叫一声:“冤枉啊——我死得冤枉!”不知哪里刮来的风,把蜡烛火苗吹得东倒西歪。这时,每个人都不能不承认鬼的存在。老太太扑通跪在地上,抱住汉子的腿,“快抓了这鬼,可别伤了我外孙呀——” 阴阳师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你要真有冤,我帮你申。你是五里岗的李雪娥,一连生三个女儿,乡里拉你结了扎,你男人三天两头揍你,你气不过,就上吊了。对不对?”姑娘蓦地睁了睁眼睛,阴森森地笑几声,不说话。阴阳师又说:“你是陈小云,家住大榆树,你男人出外卖玉货赔了本,想到赌场碰运气,偷着卖了你养的猪。大半夜工夫,你男人连房带你都输了。三更天,你男人带着赢家来和你同房,你不干,你男人就用绳子绑了你让两个男人糟踏了。天没亮,你喝了大半瓶1605①。” 这两件事后来都引出了人命案,在龙泉轰动一时,看客都在期待着结果。突然,病床上的姑娘尖叫起来,脸都痛苦得变了形。只听汉子口念咒语,把黄表纸点燃了,“大胆!吴玉芳,你竟敢小瞧我,饶你不得!”姑娘完全用另外一个声音说话了:“我错了,我错了!天师别杀我,我有冤呀。好冷的冬天呀!我走的时候是夏天,只穿一件单衣,我爹为了在阳间为我申冤,不让我入殓。我在阴间没衣服穿,只好住进太阳村一个麦秸垛里挡风寒。腊月二十,我带着化缘得的钱到县衙去告状,谁想阴间也放假。我一路要饭往回赶。路上碰到这个妹子,病恹恹的,踩我一脚,我就跟她回了她的家,我想使一些年节里他家送给祖宗的钱。谁知他们今年学了四川人,送纸钱用邮寄,我一个子儿也没拣到。我就把气撒到她身上了。” 阴阳师叹口气对一直蹲在床边的中年农民说:“大叔,她说的是实情。吴玉芳死时我见过,确实只穿一件黄底碎白花的确良上衣。她父亲吴天六还派人上访哩。”农民结结巴巴说:“我家在孔明乡,离,离石佛寺太阳村三四十里,我,我们雪梅招她惹她了?”阴阳师说道:“大叔,这吴玉芳命也苦,你老积点阴德,送她一笔钱到阴间告状吧。收了钱她就会走的。”老太太抹一把鼻涕眼泪,“大侄子,火纸俺倒有,不知咋个送法?”阴阳师吩咐说:“你出医院大门向西,遇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用草木灰画个有缺口的圆圈,站到正中烧纸钱,边烧边喊吴玉芳使钱。吴玉芳,你去那里等着吧。” 白虹失魂落魄地回到三楼。白剑说道:“这点时间,一口井的水都烧开了。”白虹木呆呆地说:“二楼闹鬼,请个阴阳师捉鬼,却捉住个冤鬼。”白剑站起来,“你看你,自己烧得要说胡话了。世上哪里有鬼。”刚刚回房的二床陪床的女人说:“大兄弟,一点都不假,医院啥药都退不了烧,这女鬼一离身,那姑娘就好了。”白剑只是摇头:“这里自古巫风盛行,多半是自欺欺人。小虹,你回去吧。”白虹拉着白剑的胳膊,“哥,不信你去看看。反正爷爷已经睡了。你去看看嘛。” 兄妹俩一出现在二一〇门口,那姑娘扔了饭碗,又捂住肚子在床上大叫大喊。阴阳师又把黄表纸点燃,“原来是冒名骗钱的,看我不钉死你!”一个狰狞的女人声音响着:“你们只给这点钱,叫我告倒谁?”中年农民惊讶地说:“一斤火纸,至少有一千块哩。”那女人说:“阴阳本是一理,阴间也是什么都涨价了。租头毛驴要六百多,一碗面条七八块。衙役递个状子收一百。县衙判不下来,我还得到阎王殿喊冤,恶鬼们阳气还盛,小鬼判官都怕他们,你们只给一千块,不是逼我跳火坑吗?”九指阴阳师拿起桃木棒子,“问你几件事,全答出来,再送你一万块。答不出,今天你可走不了。你是怎么死的?你男人姓甚名谁?你婆家家里还有什么人?”女鬼长叹一声:“我是叫人打死的,邻居有好几个听到我喊救命,当时作了证,后来又改口了。我嘴里的毒药是后来灌进去的,还撬掉我一颗牙。我男人叫申玉豹,这几年昧着良心发了财,当了什么荣昌贸易公司总经理,吃喝嫖赌贪五毒俱全。家里还有婆婆和小姑子……” 林苟生几次提起这个案子,白剑都没表示太大兴趣,没想到又在这里听说了。白剑站在门口,看见床上躺着的姑娘似曾相识,不禁勾起一段往事,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冤鬼是不是石佛寺的吴玉芳?她父亲叫吴天六?”白虹说:“我问问他们。”白剑看见病床上的姑娘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认出是吴天六的干女儿张雪梅,心中不禁大骇:玉芳分明是她姐,她为什么要扮厉鬼呢?难道玉芳姐真是冤死的?如果真是这样,我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强忍住要去认他们的冲动,白剑扯了白虹就走。白虹问道:“哥,你不是要问那冤鬼是不是吴大叔家的吴玉芳吗?我看那几个人都像是认识你。你为啥不见?”白剑叹道:“如果没有大难处,他们也不会演这出戏。既然是戏,我就不能点破。这件事我一定要管!” 龙泉的官人们多年来总结出为官的三级跳,一跳要跳到李副书记的嘴巴上,只要他眼里有你、嘴上说你,学相公就算毕了业;二跳要跳到李家掩在翠松绿柏的四合院里,只要能常被召到他家训话,你算入了围;三跳要跳到李家的饭桌上,能吃到春英做的家常便饭,才算修成了正果。 朱新泉应召踏着冰冷的月色来到李家,饭局早撤了,李金堂、陈远冰、财政局副局长严金栋、外贸局长连城锁正在打麻将,外贸局采购员钱全中坐在李金堂右侧观战,春英在一旁侍茶。朱新泉挪一把凳子坐在李金堂左边,看见李金堂摸上来一张五万。李金堂握着小紫砂壶对着壶嘴饮一口,慢慢用大拇指抚摸着五万,慢吞吞地说:“水无常形,兵无常法,新泉,你说我是打幺鸡还是打这张五万?同样赢单吊,但五万是将,多一番,我看留着五万好。有些人喜大赢,总想做成清一色、二龙戏珠、九莲宝灯、孔雀东南飞;有些人只想赢,玩推倒和。曹操爱才,为何要杀杨修?太宗几次说要杀魏征,魏征照谏不误,最终却是善终。这道理不大容易明白。有时我脚板痒,越挠越不舒坦,用针一扎,才知道疼有时不苦。这就像女人生娃儿,疼不疼呢?疼,却不苦。古时有谏议大夫和御史,专吃时政之弊,留下了一段段文死谏的风光。电台播的新闻你们听了没有?咱们县正在告别农业文明,朝工业文明奔呢。这真是好名词。这告别也真容易,开个石墨矿就告别了。不过,这也算为咱龙泉长了脸。可是,还是居安思危的好。新泉,白剑是大记者,水平高,来了没几天,就在中央级电台为龙泉写出一篇妙文,难得呀难得。你应该派个得力人跟他学学,顺便照顾他的生活。这白记者前几天又去了民政局采访,天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奇文!是呵,文人手中的笔有时也可杀人哩,杀人于无形。这一把算黄了,散了回家睡觉。” 朱新泉出了院子,摸出手帕擦擦额头。看来必须派夏仁进古堡做奸细了,李金堂的口风里已经藏针,这事马虎不得。 李金堂并没睡。白剑最近的行动已经让他感到一丝不安。放着开枪扒古建筑的大彩头不拣,去吹刘清松、去民政局问十几年前的旧账。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个白剑又在医院里听到了吴玉芳的事,这能是巧合吗?直觉告诉他,有一股不利于他的势力正在形成。李金堂警觉起来了,准备给有关人物打打预防针。过了半个多小时,钱全中带来一个人。他头发蓬乱,一脸睡意,一进门就打个哈欠。李金堂眉梢兀自跳一下,“玉豹,你有大难了!”申玉豹打个冷噤,眼睛里生出了亮光,吃惊地望着李金堂。李金堂叹口气道:“我真不愿你变成扶不起来的刘阿斗!这几日你听到些什么不利你的事情没有?”申玉豹茫然摇摇头。钱全中嘿嘿笑着:“玉豹正和三妞打得火热,刚才我喊他,他正在弄那事,等了一支烟工夫才给我开门,他会知道什么。”申玉豹彻底醒了,忙问:“出了啥事?” 李金堂背朝着申玉豹:“你老婆变成个恶鬼,附了一个姑娘的身,在医院把你们做的事全讲了,如今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申玉豹眼神迷乱,喃喃说:“真、真有这事?”钱全中啐了一口:“真个屁!是你老丈人捣的鬼。”申玉豹满不在乎地说:“他们连北京都去闹了,怕个。”李金堂严厉地瞪了申玉豹一眼:“胡说!这么闹下去,我也保不了你。县里回来个大记者,他爷爷有病住院,闹鬼时他在场。我已经查过了,当年他在太阳村插过队。你掂量掂量吧。你这样做不得人心,你知道吗?没有吴天六,你申玉豹能有今天?这件事要想点办法,你懂吗?这个记者恐怕是冲你来的。”申玉豹急忙央求说:“李书记,你划个道道,我去做。” 李金堂坐下来喝了一会茶,语重心长地说:“眼下你需要破点财收买人心。你想想,你老婆变成了一个冤鬼,在阴间走投无路,你要是个好丈夫能无动于衷吗?你肯定会心疼得不得了,这样人们才会另眼看你。这件事要将错就错。另外,你丈人吴天六当年把你当亲儿子看,你也要借机尽尽孝心,表示你申玉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那个白记者的爷爷也是个老人,也在医院住,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你这样做:你去县医院说你听说了闹鬼的事,心里不忍,完全信了,愿意捐一笔钱,付春节过后到现在住院的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和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女人的医药费,尽尽你的心。另外,你再给医院捐上几千块,再买个名声。”申玉豹面有难色,没有立马答应下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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