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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里庙村支书高四喜正走到后半生一个重要的选择点上。这次选择,押上的不仅仅是他作为一位农村底层政治家的前途和命运,而且押上了八里庙高家两千零四十口男女在高白两家绵亘三百多年流血的和不流血的争斗中的沉与浮。

  崇祯十年初秋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饿了三天四夜的一男一女,从寨子北边女墙外的刺儿梅丛中爬了出来,他们成了李自成血洗龙泉后八里庙一带仅有的幸存者。作为已经成年的男女,他们都对高、白两家为争夺耕地和寨西赵河码头泊位进行的一次次流血的械斗十分谙熟。家族间的仇恨使他们两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后,在八里庙孤独地生活了六天。第七天,男的走出寨子,到附近的村子寻找同族的幸存者;女的则踩过同族人的尸体,伫立大路口或码头上,等待自己族人的归来。第十五天的傍晚,少女在寨门旁的望台上向着北方眺望,隐约看见一个男人正披头散发朝寨子狂奔,身后跟着一群野狗。少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打响了火铳,出寨门一看,竟是那个仇家的男子。两人看看坐卧在北面野地的野狗,明白它们已经完全恢复了野性。当晚,两人搬到一起住了下来,那男子需要治伤,这女子需要有人壮胆。经过一个月的生活,爱情从一片仇恨的土地上突然间瓜熟蒂落了,两人睡在了一张床上。第二年夏天,长子出生了。少妇望着新生的粉嘟嘟的婴儿,为难起来。因为如果子女跟父姓,自己的一脉就要绝种。夫妻俩经过协商,决定大儿子先随父姓,以后再生子女,交替姓白和高。为了使后代永生永世不再结仇,这对夫妻决定向儿女隐瞒自己的姓氏,希望后世子孙永是兄弟,以当年高白两家仇杀为诫永享太平。这对夫妻共生五男三女,与世长辞后合葬在赵河东岸的黄土岗上。五个儿子娶妻生子后,高白两家的格局重现了。这五个儿子暮年时,八里庙已是远近闻名的富裕寨子,因是当地土著,在移民到来前,他们跑马圈下了大片良田,移民到来后,高白两家的子孙都广为纳妾,人丁十分兴旺。重修村寨时,五个儿子为遵父母遗愿,以示五兄弟平等,修了五个寨门,姓高的占三,姓白的占二。这样和平共处了几十年。康熙五十四年,为修祖谱,高白两家发生了第一次大规模械斗,为的是都要当爷。这一争就争了近三百年。在冷战时期,高白两家都很重视子孙学文习武,清康、雍、乾百余年里,高白两家共出进士三名,文武举人十三名。民国初年,白朗在豫、陕、鄂三省起事,白家在上风头坐了三十来年。

  土改时,高四喜登上八里庙政治舞台,成立高级社时任社长,后任二十余年八里庙大队支书,三年前改任村支书。高四喜面临的政治危机,引发于一场计划生育风波。进入六十年代,八里庙高家的总人口再次超过白家,经过二十余年的消涨,高家在八里庙已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白家族里辈分高的人深感事态严重,一个鼓励增长白家男丁的计划旋即出台:凡白姓人,平均承担那些超生家庭应付的罚款,不惜任何代价实现每户生两个男孩的目标。三年来,不足一千七百人的白家出生人口竟超过高家三倍。八里庙的超生问题,使凤凰乡在县里丢尽了面子。常富申书记、周有才乡长只好给高四喜发出最后通牒:“半个月内,你想不出办法把那些三胎、四胎从女人肚里弄出来,你就准备让贤吧。”高四喜哭丧着脸道:“罚款他们不怕,一年超生一二十个,一两千人均摊,伤不了筋骨。”周有才黑着脸说:“上个月你让乡里派四十人去扒了七家的房子,也没有弄下一个孩子,你这支书到底是怎么当的?”高四喜蹲出一个黑乌鸦,伸着脖子道:“常书记,周乡长,那七个女人连面都没照一个,七家三十五口,派饭派了三天,白家腾了四个宅院都住进去了。如今挣钱的路多,只过半年这七家已有三家在动手盖房了。”常富申叹一句:“这些年你太吃尖吃尖①:了,白家人口占八里庙百分之四十,支书、村长、会计、保管,都由你们高家干。十个村民组,你们高家就占了八个组长。给白姓一个团支书,干了六年你还不同意他入党。白云飞从部队下来八年,我三次提出让他当民兵连长;你又说民兵连长是抓枪杆子的。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你拿个办法吧,我们已在刘书记那里立下军令状,半个月解决不了这件事,我和常书记一起辞职。不过,在我们辞职前,只好先把你免了。”高四喜咬咬牙站起来,“办法我倒是想了一个,不过得要你们撑腰。八里庙有八个怀着三胎、四胎的女人,有六个娘家都是凤凰乡的,都有娘家妈。”常富申说:“孩子在女儿肚里,你提娘家妈干什么?”高四喜三角眼瓷地一亮:“由乡里出面,把这六个娘家妈请到乡政府大院来,弄间房子摆个手术台,保管这几个女人都会来,来一个,绑到手术台上割一个,不出三天,这事就结了。”周有才一拍大腿道:“有门!高四哥到底是块老姜,想得绝。这事要是成了,说不定能在全县推广哩。高四哥,把老太太们请来,剩下的事就是你的了,乡里没那么多人手。”高四喜得意地说:“中。治人这事,咱在行。”常富申担忧地说道:“一定要组织严密,千万不能惹乱子。”周有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刘书记有话,要不惜任何代价解决超生问题,请几个老太太来乡里住两天,这算啥。结个扎,流个产,小手术嘛。”

  六个娘家妈在乡政府住了三天,那些孕妇一个都没出现。人倒是来了不少,都是送饭的、送水的、送水果的,大肉大鱼烧鸡吃得两个年长的老太太直叫着糟踏东西。第四天,书记乡长去县里开棉花会议,高四喜出了新招,他让人拉来一车碎石头,分成六堆铺在乡政府院子里,派六个基干民兵荷枪守住大门,把六个老女人背捆双手推到六个碎石堆前,他走到门口朗声说道:“从现在起,不准送饭送水,老太太们跪在石头上,哪个女儿心疼,来乡里一个换一个。”四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年长的花白头发女人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碎石上。接着,一个少妇哭喊着冲进院子,去扶起老太太。老太太摇摇晃晃走到乡政府门口,临时手术室就响起了女人尖利的叫声。老太太流着泪喃喃道:“都四五个月了,多可惜呀!”高四喜哼着小曲说道:“嫂子,这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她们犯了国法,不吃点苦头成何体统!”到下午四点钟,院子里只剩下那个年纪最长的老太太了。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起来,嘴里不住地喊:“让他们整死我,红红啊,你可别进来,再……再有两个月……让他们整死我……”话没说完,她再一次栽倒了。大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一片骚动。“弄不好真要出人命。”“这大娘也太倔了,那胳膊能拧过大腿?”“恐怕是个后娘,要不天下能有这样狠心肠的女儿。”“这女儿恐怕不在龙泉,要不然,谁有这种铁石心肠。”“这是谁想的歹毒法子,肚里恁多的曲曲弯弯!”“能行一点,政府也不会这么做,听说这次抓的都是三胎。”红红哭叫着,从街上一家铺面里跑出来,撕开人群,冲到院子中央,蹲下已经显得笨重的身子,喊一声“娘——”把老太太抱在怀里。老人醒转来,看见是女儿,甩手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气得背过气去。红红哭叫道:“我娘不行了,快送医院。”几个男人冲进院子,抬起老太太出了院子。八里庙的几个民兵把红红推搡到了手术室。高四喜一看大功告成,从地上站起来,两手交替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冲着背枪的一干人叫着:“完事了。啥场面我高四喜没见过?想翻天,没门!走,喝酒去。这两天大家辛苦了,每人补贴三十元,从超生罚款提留中报销。”

  当天晚上,红红因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第二天上午,六辆崭新的六轮拖拉机载着两百多人出现在县委大门口。白云飞把写好的状子交到县委传达室说:“我们要见刘书记,要求严惩草菅人命的凶手。”他手朝窗外一挥,两百来人都跳下车,盘腿坐在县委大门外小广场上。刘清松听说是为了计划生育静坐,孕妇现已脱离危险,没再细问,吩咐道:“八里庙是个计划生育老大难村,不能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让步。七个月引产是晚了点,可事出有因。劝他们回去,我还要开会,不见。”十几分钟后,来了二十几名公安干警,武力驱散了静坐的人群。白云飞去传达室拿回状子,对领头的干警说:“请你转告刘书记,我们要到柳城讨回个公道。”转过来喊道:“上车,把横幅打出来去柳城地委,再告不通,咱到省里,再到北京。”一条写着“龙泉八里庙为民申冤上访团”的横幅出现在第一辆拖拉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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