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村庄                  第八章

 

    刘仓厚当了两年工兵,党没人,干没提,就回来了。指导员认为他坑道是很能
打,爆破技术也不错,但思想不够开展,入伍动机不够端正,仅仅是为了赚个军属,
而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或“一切为了打仗”什么的。
    那话他是在斗私批修会上亮私字的时候讲的。沂蒙山人老实,老实人不容易进
步。
    两年间,他的耳朵仿佛是听邪了,经常响着他那个侄女嘤嘤嘤的哭声,就跟电
影《卖花姑娘》里面花妮的妹妹那种哭声相类似。他真是牵肠挂肚!他知道他嫂子
不识字,也很少写信,每月六块钱的津贴,他两个月给她寄十块。
    他也没给丁秀芝写信。她也不识字。
    他的心情一直很抑郁,发言不积极,开会常走神儿。说他思想不开展,也不算
是冤枉他。他有时也愉悦一下自己,能唱上两句样板戏,他喜欢唱“你可曾认真想
一想,在海南在全国这样的卖身契还有多少张”,就会这两句。他唱得很熟,从词
儿到曲儿他都能带着自已的感情进去,你听了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加之,沂蒙山这地方也是邪门儿,你在那里,讨厌它; 你走了,还想它。他就
很痛快地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在县城移交档案的时候,住了一夜,听到那么多关于王化芳的故事,
以及他一进村儿就遇到的是那样一种情况,生活也许是另外一种安排,可谁知道呢?
    他住在县城旅馆那种四个人一屋的房间里,另外的三个听得出是来自三个公社
的一般干部,到县里开会来着。晚上躺到床上的时候,便互相交流起各自公社的奇
闻轶事来。
    开头儿那两个讲的是歇后语形式的故事: 比方“xxx给他丈人做的生日——精
饲料在汤儿里”,然后便带出一个有名有姓的故事。
    三个人“哈——”一阵笑,刘仓厚也忍俊不禁。
    第三个讲的却就让他一晚上没睡着觉。
    “俺公社有个沂河头水库,你们知道不是?”
    “知道!”
    “水库管理站有个临时工,是女的。”
    刘仓厚在旁边一听说水库管理站的女的,耳朵就竖起来了。这会儿就听另外一
个问道:“她是谁呀?”
    “我一说,你们可能就知道,她挺有名,叫王化芳!”
    刘仓厚的脑袋“嗡”的一下,脸色肯定也变了,幸亏是在黑暗中……
    那个就说:“知道!不是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在旱船里当小媳妇的那个?她男
的死了,叫罗马帝国?”
    “是她!”
    “那货是有名的自来熟,没有她不认识的人,说是书记、主任家的常去,见了
当官儿的,身子一扭八道弯儿,一扭八道弯儿,看着就让人恶心!”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下边儿那些公社一级的主任八股的,得空儿就往水库上
窜; 打鱼摸虾,喝酒捞肉,去就让她侍候,那些玩艺儿你还不知道?一个个骚胡样
的,酒一上脸,就亲嘴摸奶子,时间长了,还能有好事儿?俺公社有个不脱产的革
委会副主任, 还兼着她庄上的书记, 干脆就整天住在那里,人家一口一个‘表叔
‘地叫,他还干人家!”/
    “你还不能得罪这些狗日的,他们有一点权力就想办法整治你,说不让你干,
你就得收摊子,咱这户儿的还不是一样!”
    “可不是!”
    “咳!没治!”
    “睡它娘的个楞格里吧!”
    那三个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
    刘仓厚却睡不着了。他如血攻心,那个燥热啊!才两年的时间,嫂子怎么变得
这样!他心里那个味儿啊!两年来的牵肠挂肚换来的是这个!他翻来覆去的那个折
腾啊!他天不亮就爬起来了。
    待到他回到新村的时候,天已经晌午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在村头玩
儿,脸上的鼻涕结了痂,头上长着疮,衣服没有扣儿,敞着怀儿,露着又脏又瘦的
小胸膛,两只脚上的鞋也不是一双。见他走近,两眼怯怯地望着他。他一眼就认出
那正是他的小侄女儿水利儿。他喊了一声“水利儿”,眼泪刷地流出来了。
    水利儿却扭头跑了。
    家里有个老太太,他认识。那是嫂子的娘,他一进院儿,水利儿正拽着她的衣
襟说:“姥娘,人……”
    这便寒暄一番。
    不一会儿,王化芳和社会儿、主义儿回家了。她没怎么变样儿而且比先前白胖
了许多,穿的虽然不出色,但层次很多,领子那地方一层层的很复杂。她掉过几滴
眼泪之后,那个热情啊!“你高了!像个大人样儿了!”“嗯!”“我老了,是吧?”
“不老!”“还不老,都快三十的人了!”
    “你累了吧?”
    “不累!”
    “脸色昨不好看呢?”
    “没睡好!”
    “那吃下饭就去睡吧!”
    他拿出糖块儿给侄女儿和来看热闹儿的孩子们分:“社会儿和主义儿上学了吧?”
    “上了,刚放学,也不中用,庄上没学校,跑到桑树峪上,三天打鱼,两天晒
网的!”
    吃饭的时候,王化芳说:“你回来就好了!家里也有个主心骨儿了,家里没个
男的,也不像个家样儿,没办法就把她姥娘叫来住几天,人家也一大窝人口,猪啦
鸡啦的不放心!”
    “你还在水库上?”
    “在那里。”
    “累吧?”
    “不累,就是不能离人儿。”
    “往后家里有什么活儿,我干!饭,我自己做!”
    “还能用着你做饭哪?我做就是!”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自己开伙,单独过!”
    王化芳一楞:“你是想分家?”
    “是这个意思!我当了两年兵,也没存下钱,七十块钱复员费,留给你四十,
给水利儿买件衣裳……”他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他把饭碗一放,刚要起身,王
化芳哭着拉住了他:“她叔!你是不是听见什么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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