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村庄
第六章
刘仓厚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王化芳一次生了两个女孩儿,他和他爹一人抱一
个。两个女孩儿长得差不多,一个叫“社会儿”一个叫“主义儿”。他跟他爹经常
把“社会儿”跟“主义儿”抱混了。
刘仓厚背着社会儿或主义儿,还经常到桑林里去。小四儿经常在那里搂柴禾,
她一年到头地搂。他俩经常换工,她替他抱孩子,他替她搂柴禾。她抱孩子挺像回
事儿,嘴里“噢——噢”地直嘟囔,他背孩子却不吭声。时间长了,这个或那个见
着他就喊“姑姑”,意思是让他背着去找小四儿。
自打刘仓厚和小四儿通过腿儿之后,他们再在桑林里玩儿的时候,也不一鞠躬,
二鞠躬的了,两人见了面跟小大人似的,有时候还知道红红脸。
曹得利是消息灵通人士。他爹当时正当着不脱产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有一天,
曹得利很神秘地对他俩说:“公家又来决定了!”
“决什么定?”
“修水库!”
“在哪里修?”
“就在庄前修,庄上的人统统都要搬家!”他把手一抡。
“搬家?搬到哪里?”
“山上!”
“那可是真不错!”
孩子们想象着修成水库之后,那就应该有鱼吃了; 浇地就不用推水车了,水哗
哗地就自己流到地里了; 新盖成的房子也应该是一排排的了,电灯什么的也应该有
了。
他们望着天上的星星,想得很多、很美、很远,并且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刘仓厚回到家,把公家的决定跟“罗马帝国”一说,“罗马帝国”也很高兴:
“是吗?嗯!要是修了水库,新房一住,电气化一实现,那就真是‘青山那个绿水
哎——,多好那个看安——”‘
他说着说着,唱起来了。
不想他爹很不以为然:“修了水库,淹了地吃什么?”
“吃国库粮!”
“国库粮也得花钱买啊!”
“打鱼!当渔民!”
“哼!”
曹得利的话是不假的,很快沂河头就热闹起来了。上千民工压到沂河头及周围
的村庄里,先是在两个山顶上盖移民新村,村民们搬上去之后,又挖土筑大坝,这
样的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年。待水库完全修成的时候,王化芳的第三个女孩儿也已经
两岁了。
从建新村到修水库的大半个过程中,“罗马帝国”那个积极啊!
分村的时候,到老村还是去新村,基本上是各家自愿的。“罗马帝国”就觉得
当然是新村好听了,“新村”听起来就带吃国库粮的味儿。特别让他感兴趣的是有
电灯,“罗马帝国”家搬得很积极。王化芳和刘仓厚也很高兴,电灯的开关拉线你
拽一下,我拽一下,“咔叭咔叭”地挺好听。可当新村各家都安定下来的时候,刘
仓厚的爹才注意到大队干部没有一个搬到新村来的; 刘仓厚才发现小四几家也没往
这儿搬。
人搬走了,房盖儿掀了,沂河头村成了一片屋框子。
国库粮确实也是吃上了,还不花钱,接到水库工地参加劳动的工日领。另外,
每天还有五角钱的生活补贴,“罗马帝国”就干得挺带劲儿。独轮车他是不会推,
打夯他也一般化,他专拣技术活儿干:放炮。
那时节,刘仓厚初中上到二年级,那天他回家拿饭来着,刚进村,就听见庄下
头儿咋天呼地,一片哭声。他赶忙跑过去一看,就见人堆里摆着两具血肉模糊、手
脚不全的尸体,他爹哭得喘不过气来,王化芳哭得好几个人架不住。他始才意识到
那两具尸体中有一个是他哥哥,他跺着脚,“哇”地哭出了声。
刘良厚和另外一个民工是排哑炮的时候炸死的。
刘良厚三个闺女没有儿。刘仓厚抱着他大侄女社会儿给他哥指的路儿①。指路
儿的时候,他踏在凳子上那一声哭喊“哥哥呀!西方大路哇 ──”感天动地,石
破天惊,喊得全庄没有一个不落泪的。
刘良厚死了,刘仓厚下了学,王化芳瘦了,他爹老了。有一年多,他爹看见水
库里的水就头晕。
水库修成了,新村划了地,国库粮取消了,刘仓厚成了半大劳力。
庄上照顾他家,让王化芳到水库管理站去当临时工,每月二十块钱,十块钱交
队上买工分,十块钱留下自己用。
生活当然是很困难了,地瓜干儿也吃不饱,社会儿和主义儿七八岁就结伴儿去
挖野菜。转年他爹又得了病,赤脚医生治不了,到医院去看又没有钱,这样地拖了
一年多,他爹去世了。
刘仓厚跟王化芳商量:“嫂子,这几年苦了你了,要不……你改嫁吧!”
王化芳哭着捶他:“你怎么这么说?你怎么这么说?俺走了,孩子咋办?”
“你要能带就带着,要是不能带我养着。”
“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我大了!”
“你大个屁,才几天不给俺送信了?”
“你要是嫌俺娘们儿拖累你,你单独过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兄弟,咱守着这几个孩子,俺当着那份儿临时工,好歹还能挣个称盐打油
的钱!你能干多少算多少,等着把孩子拉扯大就好了,俺知道你是为俺好!可俺改
了嫁就有好日子过吗?人家看在你哥的份儿上,才叫咱干个临时工。俺去了,不就
把个临时工也丢了?”
“要不,我就去当兵!”“你还是嫌俺拖累你!”
“不、不是!我当了兵,咱家还能赚个军属,队上也能给点照顾,比我在家还
强,公家可不能让军属饿着。要不,光咱两个这么死捱,孩子受不了哇!连个学也
上不起,孩子都那么听话,可天天去挖野菜,我这当叔的心里不好受啊!”
说着,两人都哭了。
好半天,王化芳才说:“你要实在愿意当兵,你去当就是!”
这年冬天,刘仓厚当兵去了。走的时候,他大哭一场,王化芳和那三个孩子也
抱着他一起哭。丁秀芝从老村来送他,也在旁边掉眼泪。
他走出庄好远了,耳朵里还有那三个孩子“嘤嘤”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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