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文集                 学费

 

  从新兵连刚分到测量站,就发生了一起事故,心里那个害怕和懊悔劲儿,让人
一辈子忘不了。咳,再没有比刚参军就出事让人丧气的了。
  这是个星期六上午,规定的仪器维护时间,班长领我们去仪器房,一方面维护,
主要还是让我们见识见识。我换上拖鞋,穿上了象医生用的那样的白大褂。这对我
这个老早就想学技术,现在如愿以偿的新兵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激动
的心别别地跳,看着那一台台应接不暇的,红灯闪.绿灯亮的大小仪器,美得心里
怪痒痒的。班长说:“这些仪器叫遥测仪,是测量导弹内弹道的。”不知怎的,我
忽然想起上小学时看过的“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电影来,仿佛自己就是
那电影上的科研战士了。我左顾右盼,思绪万端,只顾没边没沿地高兴和遐想去了,
可就忽略了班长介绍的维护注意事项;等班长下达“解散”的口令以后,我才从遐
想中将思路收回来,照着别人的样子擦拭仪器。那电镀或电木的仪器壳,很容易擦
干净,擦完分工给我的一台仪器,我看见旁边一个黑电木盒子没人擦,就主动擦了
起来,可盒子中间是条夹缝,里面的灰尘不好擦掉,我见上面有两个和保温筒盖上
一样的开关,顺手就掀起开关,把盒子订了开来。我正沿边擦着灰尘,班长过来一
看,“哎呀”一声,把我拨拉到一边,立即把盒子盖上,怒气冲冲地问道:“谁叫
你打开的?”
  我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解释说:“我想,打开来擦方便一些!”班长气得呼
呼直喘:“这里面装的是遥测胶片啊,这一下八十多米胶片全曝光了,你说怎么办
吧?”
  “啊!”我一下惊呆了。
  “维护之前我就反复强调,要做到‘不懂不动,不请示不动,无人在场不动’,
你怎么没有听见?这八十多米胶片你知道多少钱?二百块!”
  “二百块?”我吓得不知怎样好,“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班长无可奈何地“唉”了一声,不知是埋怨接兵的还是分兵的:“真是窝囊透
了,还专门要的文化水平高的,结果就这个水平,连个胶片曝光都不知道!”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就象针孔似的,我抽泣着说:“班长,我错了,这二百块
钱我赔!”
  “你赔得起吗?你赔!我跟肖站长汇报完再说,你听候处理吧!”
  那一天,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二百块钱始终在我脑子里打着转儿,班长
那“还专门要的文化水平高的,结果就这个水平,连个胶片曝光都不知道”的话,
老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到吃午饭了,不觉得饿,也不想吃,班长把饭送到宿舍,口
气稍微缓和一底地说:“犯了错误还使小孩性子,快吃吧,都凉了!”
  我难过地摇了摇头。
  班长着急地说:“你看你,咳,你才来,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个脾气,我跟你
说实话吧,后果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那胶片可能曝光了一、二十米,包在里面的
没事儿,我是故意讲得厉害一点,好让你记住这个教训,没想到你脸皮这么薄,都
是我不对还不行吗?咳,快吃!”
  听了班长的话,虽说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儿,可仍然惴惴的,一门心思等候着
站长找我谈话,好不容易捱到晚饭后,班长通知我到站部去。
  站长三十三、四岁,叫肖海宽,白暂的脸膛,清瘦的下巴,不高不矮的个头,
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见我进去,朝桌子对面的椅子一指:“坐吧,坐吧!”
  我局局促促地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用手指擦桌沿儿。
  “你家是哪儿的?”站长一边倒水,一过问我。
  “上海!”我嗫嚅着,大气也不敢喘。
  “哪个区?”
  “徐汇区!”
  “嗬,跟我妻子一个区哩!”
  我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看见他的眼光是那样的温和、热情,我开始稍稍自然
地回答他的问话了。我那爱思三想四的毛病,使我联想起报纸上介绍的毛主席、周
总理在接见群众时总是先问一些生活琐事,使你不感到紧张的方法是多么有用。
  “你的档案上写的好象是高中文化程度,对吧?”
  我意识到他要谈那件事了,不知怎的,一股泪水忽地涌了出来,我伤心地说:
“写是那样写的,可初中和高中加起来还不到三年,那几年学校里乱腾腾的,没上
几天正经课,‘四人帮‘倒台以后,我就下乡了,学校好的时候都没赶上,这次事
故全是我的错,当时我想多干点活的,没想到……”我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当兵的哪有哭鼻子的!”
  “站长,您处分我吧,胶片曝光的损失我赔!”我从兜里掏出参军时妈妈给我
的五十块钱放到桌子上,不料站长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说:“真有意思,你现
在是当兵的了,不是老百姓,这个事故说明,科学文化知识对咱们的工作是多么重
要!咱们的工作直接关系到国防现代化,要好好学习啊,这钱你收起来,就算是人
民给你交的学费吧!”
  肖站长的话深深地列在我的心上了!跌个跤子,买个明白,交这笔学费对我教
育太深刻了。
  当谈话快完的时候,站长征求意见似地说:“我准备在一定场合就这件事点一
下名,使大家都受受教育,你说怎么样?”
  我爽快地说:“行!”
  没过几天,站里办起了基础理论学习班,站长在动员时,讲到学习科学文化知
识的意义,顺便把我胶片曝光的事当作例子举了出来。但他设点我的名,只说”有
个新同志”,我一听这句话就敏感地站了起来,站长愣了一下,马上温和地说:
“你坐下吧!”我象没听见似的,仍固执地站着,我情愿多站一会儿,也觉得心里
轻松一些。待到站长讲课了,他几乎有点严厉地说;“坐下!好好听课!”我仿佛
第一次感觉到“好好听课”几个字是那样的有份量,那样的意味深长。我如释重负
地坐下,精力格外集中地听起课来。
  打这以后,我和站长渐渐地熟悉了。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一点架子,平时
爱跟战士们厮打混闹的,一到训练或执行任务,可就特别严肃。为着他业务上非常
精通,全站都对他怀着对待权威一般的尊敬。很可能是受他的感染,他带出来的班
长们,都跟他差不多的脾气,底下要是在工作中出点问题,一点儿都不客气,没头
没脸地就训一顿,哪句难听说哪句,专拣伤人心的话训。我想,这也许是特种技术
部队的一个特点吧,你想,手里的仪器,尽是高级玩艺儿,一出问题就是个大的,
叫谁,谁不急?这么设身处地一想,班长说我的那些伤心话也就谅解了。
  这天,班长领我到站长宿舍去玩,见他正在拆一个包裹,班长笑嘻嘻地问道:
“哟,又是嫂子寄来的吧?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我看看!”
  站长得意地说:“比好吃的、好玩的还好呢!”
  班长急忙抢来撕开一看,是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高兴地连声说:“太好了,
太好了,哟,这里还有封信,我念念!”说着也不征得站长的同意,就念了起来:
  “海宽:你好!
  你交给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不是向你摆动,为着买这套书,可真是费了九牛
二虎之力,书店里隔三差二地才实一回,一次还只能买两本,买一次光排队就够呛,
我前后共排了七、八次队才凑齐这套书!”
  班长念着念着,声音有点异样了,他笑嘻嘻的脸也换了深沉的表情。
  “为着买这套书,我们娘儿俩算是吃了苦头,我心里也骂过你,你们部队既然
发了这套书,不够就克服点呗,给我们揽嘛活,排了几次队我就有点不耐烦了。可
自从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的英雄们来咱这儿作报告以后,大伙儿都关心部队武器的
现代化了,国防现代化是全国人民都盼望的事啊!就是有千难万难,也要给你们买
到这些书。”
  听到这里,我心里挺不是味儿的:为着我们学习,连站长的妻子都这么操心。这
时又听班长念道:
  “那两本封面有点皱的物理一、二册,还是年前一个知识青年让给我的!”
  我赶忙把那两本书抽出来一看,想起站长说的他妻子是我老乡的话,不禁吃了
一惊:难道她就是肖站长的妻子?我参军前遇见的一件热乎乎的往事在眼前浮现出来。
  元旦前,我从知青点回到城里体检。那天,下着雨雪,我从体检站回家,路过
书店时,见门口挂的小黑板上写着“新到自学丛书物理一、二册”,马路边足足排
了三、四百米长的一溜人,我赶忙跑到队尾挨起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身后又站
了许多人,挨着我的那位是个三十岁左右、教师模样的青年妇女,一手撑着雨伞,
一手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孩,那孩子长得怪喜人的,小嘴喋喋不休的问个没完:
“妈妈,排队买啥?”
  “买书!”
  “咱家不是有好多好多书吗?”
  “这是给你爸爸买的,你爸爸交给咱的任务!”
  “他不当解放军了?”
  “当啊!”
  “当解放军买书干啥?”
  “谁知道他干嘛,他嫌咱没事干!”青年妇女显然有点不耐
  烦了,我回头看不看,见那孩子正莫名其妙地看着妈妈的脸色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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