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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致中文系教研室(信件五摘录)

  我不是好学生。如果有办法,我会减少这件事给学校带来的不安,可是我没有办法,相信老师和同学们会体谅我的难处。以前作梦都想上大学,上大学以后觉得的确很好,由于种种原因自己无力继续读下去了,非常遗憾。感谢老师给我上的那些很美好的课,知识对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用处,好在求知有为的人很多,他们会得益于老师的教诲,活得更充实的。我活得太累,只配半路灰溜溜地走掉,不提了。

  赵昆是个很好的女同志,聪明、好学、热情,我的决定已经对她造成伤害,不希望她再忍受言论的打击了。请校领导和系领导设法保护她,这是我惟一的乞求。

  老师们都是知识和阅历非常丰富的人,我用不着解释我的行为的种种理由。我只能这样走下去,道路非常明确,用不着仔细分辨就能找到。我却找了那么久。我得抓紧时间走到底。

  再耽搁我怕自己会走不动,会突然改变主意,那就真的不幸了。

  我的组织关系可以不往原单位转,废掉算了。我不配做人,做党员就更不配。我欠的债太多,今生已经无法归还,一笔勾销了吧!

  致吴炎(信件六摘录)

  不要嘲笑我。我们相识甚久,曾经无话不谈,可是你不会了解我没有表达过的思想。我觉得自己的思考已经成熟,可以面对任何嘲笑和鄙视。你知道,我在公众场合有爱脸红的毛病,现在我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我的思想,只是没有这个必要罢了。我要说服的只是自己,况且听众里理解我的人肯定极少,其中也包括你。你理解我吗?

  我们也没有必要探讨生和死的意义,道理都明摆着,而这道理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我最好的生存方式恰恰是它的对立面,这一点过去连我自己也没有看到。总算想清楚了,这是我一生的幸运。我要走了,悲伤的感觉越来越淡,思想是一大片空白,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很清洁。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对事物的感受有误差,可现在我放心了,我觉得自己正从牛角尖里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眼前马上就要出现一个崭新的陌生世界。

  我可以想象死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怕它,这几个晚上我一直在琢磨它给我造成的后果,我觉得它非常亲切。你又要骂我了吧?活着的问题我几乎不想,它比死可怕一百倍、一千倍。我思考它永远不会得到结论。而死亡给我的精神以极大的慰藉,我终于明白许多伟人为什么喜欢它了。

  你的画越搞越精,真正见风格了。可是此时我要说出我的担忧,我觉得你有潜力,但已经没有挖掘这种潜力的奋斗意志,你已经累坏了。我败阵比你早,虽然保持了对艺术的喜爱,心里却知道自己没有靠得住的才能。我的诗你看过,我的惭愧来自内心深处,一碰就疼。你迟早也会败阵的,但你会画出很好的画,也会保住自己的名声。希望你继续走运。不要败得太惨。

  今天我又翻了翻川端的《雪国》,不知怎么想到了三岛由纪夫。把自己的肚子切开,不就是一次惨败吗?死得那么辉煌,仍旧摆脱不了对生的绝望的悲哀。我自己想处理得平淡一些,到最后了还要哗众取宠,很不可取。还是更安静地离开吧。

  我嫉妒过你,现在不了。活得疲乏的时候,请接受我在另一境地为你做的祈祷,希望你打起精神来,好好过你的日子。

  这就是郭普云濒临死亡时的思想,简单而含混,冷静而热烈,是个极矛盾的统一体,多么锋利的刀子都剖不透它。信息已经失去了表面的含义,传达的是极遥远的冥冥之音,似乎是来自地狱的一连串密码。

  我手里有这六封信的复印件,是从那位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处搞到的。他们收集这些信的目的,最初只是为了从中发现郭普云失踪的线索。他们只看中了一句话:“那个地方很干净。”

  有人在这行字下面勾了许多圆圈,复印机把这种苦心猜度的痕迹保留了下来,显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哪个地方干净呢?

  干净到什么程度算干净呢?

  面对辽阔的国土,惊慌失措的人们居然没有找到一块信得过的干干净净的地方。干净的地方本来很多,但是他们找人找昏了头,一概加以怀疑。某个失望的片刻,他们可能发出了短促的、显然是不科学的惊呼:妈的!这个世界竟然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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