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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赤卫军残部来到了血流遍地的三一九。他们踏着满脚鲜艳的血浆围绕在老校长冰凉的身体旁边。后勤部长扒开老校长的眼皮,在两颗慈祥的瞳仁里发现了一大群一大群的真假莫辨满腹经纶的唯物主义者,他们在死人的眼神里亲切地注视着他,做好了回答少年人的一切疑问的一切准备。后勤部长不等他们开口,一把将那门一样的眼皮关上了。

  “唯物主义者万岁!”他呼号。

  “万岁万万岁!”大家齐呼。

  “虫子的培育者万岁!”

  “万岁万万岁!”

  在万岁声中他们扒掉了老校长的衣服,将那衣服给活着的被扒掉衣服的人穿上了。后勤部长用自己的毯子把老人典型的哲学家和素食主义者的枯瘦身体裹了起来,像扎紧了一束骨棒。他们满足了老人生前的宏愿,用绞索之绳将他横着系上了窗梁。他们撕碎了涂了墨的窗纸,使筒状的老人置身于白昼与黑夜的敬视之下。老人像一门炮,又像一捆步枪,他死后逼住了这个令他生前长久畏惧的世界了。

  “你们谁愿意跟我走?”后勤部长问。

  “去哪儿?”

  “欧洲。”

  “远吗?”

  “仅次于天堂。”

  “干什么?”

  “走向地狱。”

  他们站在血泊中沉思。

  “愿意回家的请回家。”

  没有人回答。血液聚来脚底。

  “谁的父亲还在?”

  没有人回答。血液抽人体内。

  “谁的母亲还在?”

  没有人回答。血液喷出脑顶。

  “收拾行装,跟我来吧!”

  “赤卫军万岁!”

  “万岁!”

  “万万岁!”

  他们临行前搜索了八号楼,携带了所有有利于远征欧洲的物品。他们寻找失踪的宣传部长,人迹不见,却看见了各层走廊里所涂满的赤卫军的光辉宣言。宣传部长泼墨如云龙飞凤舞,无比地陶醉了。

  后勤部长最后一次拨动大本营破损的电话机。电话机在滴血。号码永记心中,他企图与家庭的空气对话,与娄山关战斗队的侵略者对话,发布复仇者的如梦誓言。电话寂寞无声,赤卫军战友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是会阴穴吗?宣布第一号警报,炸药零时零分爆炸,请口吞砒霜耐心等候,做好全面收集骨灰的准备。报告完毕!”

  浩荡赤卫军来到了秋风凛冽的垃圾孔。外交部长、副司令、作战部长、后勤部长一一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填了进去。他们在黑暗中以一根纤细的绳子串连在一起,像共同拥抱着一根神经,一人悲呼,万众同声了。

  “世界万岁!”

  “我们万岁!”

  “万岁万万岁!”

  忧郁而又亢奋的宣传部长走出了那曾经久久紧闭的男厕所。他把日记本中动物园和杂货铺的长篇解说词认真地抄写在墙壁、挡板、玻璃、水泥地和大便池的瓷砖上。他要把精心塑造的文字之碑竖在世界排泄孔的边缘,以平风的方式索取一份悲壮而永恒的光荣。他用完了所有的黑液,把瓶子摔碎于消逝的黄昏之中。

  他来到了血性洋溢的三一九。

  他踏进汹涌的红色之墨,饱蘸了如椽之笔,为自己也为赤卫军留下了精悍挺拔而又血迹斑斑的哀伤墓志铭。

  中华人民共和国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之墓!全世界无产阶级先锋队之少年先锋预备队永垂不朽!赤卫军天才六勇士万古长青!赤卫军宣言创造者发布者铭记者永世长存!

  他扔掉了笔,扔掉了自己的枪,他从血里拎出了赤卫军湿润滚烫的旗帜。他盯住窗户上老校长挤出毛毯的白发,用记录着永恒的进取与失败的旗帜盖上了那颗强大而衰弱灼烈而冰凉的头颅。

  他侵入了八号楼与世界贯穿的垃圾通道。在逍遥中顺着绳子下滑。在静穆中逼紧空气下滑。他在管道中部恍然看见了老校长死而复生的生机勃勃的脸。

  “我们又回到母亲的子宫了。”老校长说,“我们不分男女老少白种黄种黑种天使恶魔高下尊卑是非曲直喜怒哀乐……我们是一母同孕的胚胎,我们又拥挤在一处了!”

  他忧郁而不解地看着老校长。

  “让我们携手列队!”老校长的华发骏马长鬃一般扫荡了秋风与秋夜,如泣如诉地疾言论道,“让我们共待重新降世的红色黎明吧!”

  “……万岁!”

  他呼应着掉了下去。

  “万万岁!”

  他笔直地无法阻挡地掉了下去。

  “救命啊……万……岁!”

  赤卫军宣传部长掉到世界与历史的内部去了。他撞击了地球之核,但巍峨的八号楼悬岩一般凝固不动。黑白天地间只有时问如血流淌,在睁的眼和闭的眼中冲出一道鲜红的霞光。岁月之沟便亿万年永久地裂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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