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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他把一楼走廊和几问屋子里的电线拆掉,然后把电话机塞进书包,一边接线一边往大本营转移。在二层的楼梯过道里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和尚念经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接近了那间有梯子通向楼外的堆着课桌的大教室。

  门敞着,夜风微凉,热烈的嘟哝声滚滚而来。后勤部长贴着门框看到了面朝窗户站在课桌上的一位老人,后半夜的残月照耀着那个白发苍苍的头颅,语言正从那头颅的裂口中如水如风似的纵情流淌。老人腿边的课桌桌面上摆着一把椅子,老人扶着椅背像对着大庭广众发表激烈奔放的演说,一字一句如火如荼,将楼外夜色中黑压压的无边听众席卷而去了。后勤部长蹲着摸进教室,靠着墙壁蜷缩成刺猬般的一团,全力倾听。

  先生,我花费毕生精力研究您的学说,我学有所成。我不仅至今仍旧是您的崇拜者,而且我深感在我自己眼里我是您的忠实替身。我老了,白发浮上了我的头,但我没有您那么多的胡子。不论有没有胡子,您身后的无数追随者在您的学说面前都注定了顶多只能具备二等三等甚至末等的智慧。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不是因为我们屈从于您所塑造的信仰,而是因为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信仰。我们背负着信仰呼吸,我们感到无上光荣。就我即将采取的行动而言,我可以毫不羞愧地告诉您,我背负了这个信仰一生一世,我不拒绝把它一直背进坟墓。因为我在任何情况下和任何时候都不准备放弃她。

  站在我坟墓的边缘我剩下了惟一的遗憾,您的学说至高至关,但是这个肮脏平庸烦琐的世界已经不能胜任地有效地实施您的理论!世界是过眼烟云,而您的学说永存不朽。我坚信这一点,所以我准备走向您的身旁。请您颔首致笑,迎接您的学生吧!您的学生只有一颗耿耿之心无从发落,舍此就别无牵挂了。让我临行前给这个混沌的世界露一手吧!别了。我来也!

  请博大的先生体谅晚辈则个……

  老人像只白头翁腾空而起,两只脚尖跃上椅子面儿轻轻一踮,整个身躯便摇摇晃晃地悬浮在空气之中了。后勤部长借助手电看见了老人正在转圈的万分惊讶的脸。那张脸往左转了三圈,又往右转回去一圈半,像一张挂在窗帘勾上的随风飘摆的面具,渐渐地失去那种无以复加的生动性和模糊性了。

  老人语言那么清新,行动却如此陈旧,使后勤部长相当失望。他爬上桌子堆向老人走去。老人闭着眼,好像害怕手电的光线似的,而舌头却极其大胆地吐出来,像一块缓缓蠕动的蜗牛肉。后勤部长用手指在舌心里刮了一下,舌头抽回去半寸,继而彻底松弛了。后勤部长终于懂得,人原来有这么茁壮饱满的舌头,它往日躲在口腔里一向是很微妙的呀!

  后勤部长扶着窗框,用小刀割断了系在窗户勾上的绳子。

  老人像条空麻袋慢吞吞地跌落下去,撞翻了那个一直摆得端端正正的椅子,白色的头颅在桌子上“咚”地敲了一声。

  “醒醒。醒醒!”

  后勤部长捏住老人的鼻子,直到老人的喉咙格格地有了响动。他在老人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个大崩儿,老人用肚子哼了一声就舒舒服服地不动了。

  后勤部长把两件战利品背回了三一九。一个人和一部电话。他觉得两件物体的重量差不多,一个太轻而另一个又太重了。三一九里的人同时唏嘘,不知是为活的还是为死的。生死不分,那部电话似乎倒显得活泼了些。

  后勤部长把老人搁在自己的铺上,坐在床沿不声不响地卸掉了电话的底盖儿。几个人轮流来到他身旁,一一看清了老人那张原先很熟悉而现在又很不熟悉的脸。

  “他瘦多了。”宣传部长说完退开去。

  “他头发怎么全白了?”外交部长想伸手捅老人的肚子,犹豫了一下又缩回去。

  “老校长这是怎么了?”副司令不知在问谁,“在楼里走来走去威胁我们的是他吗?”

  “你辛苦了。”作战部长拍拍后勤部长的肩膀,他因摆脱了母鸽子的纠缠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稳重。他问,“你把他给收拾了?是误伤吗?”又问:“他是不是饿了?”

  “我请诸位闭上你们的臭嘴!”总司令在被窝里吼了一声。

  他是目前惟一一个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人。后勤部长看看他,发现他的湿衣服晾在两床之间,搭着它们的正是挽绞索用的那根绳子。后勤部长把电话铃处理了一下,以降低它的音量。他用改锥不停地拧着底盖儿上的螺丝。他希望有人向他挑衅,谁敢向他挑衅,他就用改锥捅穿谁的肚子!他怕捅穿谁的肚子,所以他不厌其烦地把螺丝紧上松开,松开又紧上。

  “你脸盆里的东西我帮你倒了,脸盆也用肥皂水刷干净了。”宣传部长说,“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知道所有问题都出在我身上从现在开始我向你保证彻底忘掉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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