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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他琢磨着铤而走险。拿!这字成了他的旗帜,弹痕累累,一副一事无成的样子。他要举着它迈出下一步,给赤卫军打一个新烙印。不成功则成仁,他盯紧了副司令得意洋洋的脸。只要办得到,他多么希望在上面打上九九八十一个大嘴巴呀!多么希望在那张嘴里塞个红皮鸡蛋或白皮大鸭蛋呀!

  走廊尽头传来激动人心的脚步声。后勤部长短暂地生出了与赤卫军同归于尽的卑劣念头。但他忍耐住了,他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脚步声消失之后,又传来了另一种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几乎远在天边,而实际上却近在咫尺。

  它是总司令的舌头在滚动,是对过了时的旧课的淡淡温习,猛然听到竟是非常优美的了。

  任凭三泄三湿三干,总司令不堕其志。他坐在潮湿的水泥地和潮湿的裤子上,觉得自己蘑菇一样在浸泡中肿大起来,大得如同一座山峰,里里外外长满了花岗岩的有规律的花朵。他藐视了陷害,倾听自己珍重的心曲。

  公爵和菲利普斯小姐站在悬崖上,脚下白云翻滚。正当公爵擦干眼泪要把小姐偷偷推下去的一瞬间,小姐转动母马一样的腰身,猛然面对了他。公爵倒吸了一口白兰地,听到菲利普斯小姐大声问他:“亲爱的,你给抽水马桶冲水了吗?你一定又忘了,你这么做是故意让我的父母难堪,让他们以为你是个粗鲁的不讲卫生的人。亲爱的,你冲了吗?”公爵热泪盈眶地说:“我不仅冲了,而且冲了三次,我冲了一遍又一遍……”

  菲利普斯不为所动,说:“你骗我,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骗我!你必须找机会向我的父母赔礼道歉。”公爵脸色苍白,说:“我跟你讲不清楚……”他神情恍惚,错把自己当成了菲利普斯小姐的替身,鸟一样飞向了脚下的深谷。他在云彩里大喊大叫:“我一共冲了三遍,一遍,一遍又一遍……”菲利普斯小姐吓哭了,说道:“你个不讲卫生的蠢货,宁愿死也不肯冲一次水呀!”没等公爵落地她就母马一样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公爵在飞翔中等待菲利普斯小姐早日到来,效尽于飞之乐。

  在总司令没有注意,作战部长外交部长和宣传部长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后勤部长已经和副司令双双拥抱,并且双双滚落在三一九坚硬的水泥地上了。他们不再使用嘴,但是他们也不能很有效地使用四肢和腹背的力量,他们只是用身子的轮番上下的滚动来证明他们在认真做着一件事情而已。他们在搏斗,一个要拿,一个不让拿,但他们纠缠的肢体已经分不出谁拿谁不拿了。彼此拿了彼此,都拿了也都没拿,你压了我我再压你,我掀了你你再掀我。黏黏糊糊,肉肉糊糊,像影片的慢动作外加两个破风箱伴奏,竞还不如斗嘴时的热烈和火爆。他们互相因仇恨而着了迷了。

  外交部长看谁占到上风就踹谁。作战部长想拉起一个来,但拉起一个就同时拉起了另一个,再拉就要三人合抱把自己也掺进去了,他只好退回嘹望孔,做自己的事。宣传部长急着要劝架,但在劝架之前他还有几行字要写。他的杂货铺有了刷子、痰盂、搓板、饼称和拖把,就差自己这个砂锅了。他得利用最后几行字把自己干掉,或摔碎或烧裂或当猪食槽,总之他得尽快给自己寻到一个应得的下场。后勤部长和副司令的夺权之战卫尊之战有条不紊,打得不像打而像彩排,这使他可以锤炼文字而不为良心所累。宣传部长深感自己的梦境要壮观得多了。

  “万岁……”

  宣传部长快马加鞭把砂锅摔了出去。

  总司令告别了冲水要冲三遍的公爵,觉得自己干净了不少,自信心开始逐渐恢复。当后勤部长和副司令滚到眼前,两人体侧挨地不分上下打个平手之际,总司令由坐而蹲,由蹲而坐,一屁股压在了两人之上,空前绝后地骑着一对儿自找倒霉的马了!

  “我不想玷污你们。”总司令成了跃马扬鞭的名副其实的总司令了,他的声音重现了赤卫军创立之初的感召力和震撼力。

  他庄严地说道,“我知道我现在比较脏,但是我不想玷污你们。

  我现在均匀地坐在你们中间,不是为了体现我一贯的公平,而是因为你们玷污了赤卫军。我不怕陷害,我希望你们也不要在乎现在的处境和有可能进一步深化的局面。顺便说一句,我的肚子仍在疼痛……”

  两个搂抱的人静静地躺着,似乎在尽情地享用这个难得的喘息机会。副司令想笑,却意识到自己流了眼泪,而后勤部长也先于他湿了眼圈儿了。两个人的肚皮之间硌着收音机,很硬也很温暖。上上下下翻了足有八翻,耳塞却仍旧插在副司令的耳中。

  “十七点整。”副司令伤心地说。

  “真快呀……”后勤部长叹息。

  总司令端然而乘之,在马上阅尽人间春色。否极泰来,福兮祸所依,他终于认定拉肚子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了。

  十二

  大本营在下意识的推动下实现了短暂而疲倦的和平。空气浑浊到令人窒息的程度,情绪骚动的赤卫军受到生理性压抑,斗志消退,开始在宁静中自我调节。确实和平了。

  外交部长喉咙不再疼痛,但他仍旧不想说话,他要尽情享受属于婴儿的美好权利。他爬回自己的上铺,一颗接一颗地吃巧克力糖,满嘴泛起了猪血一样的褐色泡沫儿。这种卑劣的掠夺行径变得如此天真烂漫,被人拿了脸盆又拿了零食的后勤部长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与其生别一个白痴的气不如生自己这一个白痴的气。他在生自己的气。他默默反省,寻找形象受损思想也受损的潜源,对自己如何气了自己有了越来越清醒的认识。他的最大失误在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用普遍性代替了特殊性,被特殊性绊了个大跟头却不知所然。他满以为钥匙是副司令的要害,抓住它就抓住了副司令的灵魂。结果他什么也没抓到;或许抓到了,但与众不同的副司令却死也不让他拿走。

  厕所是作战部长的要害,憋气是外交部长的要害,但钥匙不是副司令的要害,绝对不是。他本来梦想抓住副司令的灵魂尽情揉搓,殊不料自己的灵魂反被副司令戳了一个洞。如果副司令回马枪杀得不是那么猛烈,他也不会恼羞成怒非与之操练拳脚不可了吧?他手无缚鸡之力,却如此以短击长,倘若副司令不是长的有限,自己还能剩半个面子在这里安然稳坐若有所思地默默检点吗?他甚至有点儿感谢总司令,就在自己精疲力竭马上就要被压倒并有可能永世不得翻身的时刻,总司令湿乎乎的屁股替他解了围,也使他心甘情愿地冷静下来。他做梦也没想到总司令会在最没有尊严的地方和最没有指望的处境中东山再起,用一个其貌不扬的湿屁股出尽了最佳裁判员和王牌镇静剂的双重大风头。这真是渔翁稳坐钓鱼台,得了利得了益也得了力了。后勤部长觉得有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不是这口气,便是那口气,总之是积了一口恶气。他得想办法把它吞将下去,再呼将出来,给自己重造一个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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