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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作战部长把脑袋搭在膝盖上,对着荡来荡去的绞索,对着后勤部长牧师一样喋喋不休的嘴巴,他哭了。后勤部长却笑了。把绞索套在脚上抻了抻,绳子发出突噜突噜的磨擦声,使哭与笑黯然失色。

  “这就对了。”后勤部长说,“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你的感觉已经在我的引导下走上了正轨,我准备进一步启发你。”

  “你……”

  “对。正是我。你现在蹲在大便池上,想到门关着出不去了,老这么蹲着不是事儿,但也没有别的办法。门外的人都不管你了,他们进了女厕所,把你一个人抛在了男厕所。你感到万念俱灰,你往大便池看了一眼,发现你的眼泪流到里面去了。你正在哭泣!记住,这是过去的那个事实,不是现在的这个事实。你在历史的厕所里独自悲伤,你独自悲伤!你的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了……”

  “妈……”

  “不对!是爸,或者爷。你从大便池上下来了,你往窗外看,想跳下去。你没有跳下去,因为跳下去未免便宜了门外的人,所有门外的人,所以你又走回了大便池。这时候你自暴自弃了,破罐子破摔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注意,下面是你的要害……这时候,你舔着嘴唇像狗熊舔着蜂蜜一样,你找到了代替跳楼的办法,这个办法像蜂蜜一样粘住了你诱惑了你。你还记得你在某一瞬间胆敢做的事情吗?结果,你并没有那样做。正因为你没有那样做,所以你获得了你心灵上的最大创伤,你的伤口一直在滴血。现在,你的身心一定要据守这一重要时候,你的手伸向黄灿灿圆滚滚像变了质的香肠似的东西,你准备吃……”

  后勤部长口若悬河,亢奋过度,把自己也扔到神秘的激流中去了。他体验了蹂躏的欢乐和操纵的舒畅,随后便领略了随波逐流的无为无不为的达观境界。作战部长受不住他的谆谆诱导和恣意解剖,大号刺猬一般团紧了身子,已经是痛泣绝声了。

  “你没有把它吃到肚子里,却无形中把它供在了心坎里。”

  后勤部长被自以为是的快车载着,继续往没有目的的目地奔驰,“它在你心里下了种,你的心田开满了仇恨之花,恶之硕果累累。有了这样的收获,你放弃语言和交流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现在所要救助于你的,是重新开垦你灵魂的土地,你看好这根绳子和这个套子,它们是我的犁铧。我准备耕你了,请把你的脖子伸将过来……”

  “你!”作战部长苦叫一声。

  “你马上就会想起别的人称代词了。脖子进入圈套之后,你立即开始挣扎,这等于你在大便池旁为反常的食欲而挣扎。

  你要一边挣扎一边思索,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落到了这步田地。以挣扎为辅以思索为主,你能否摆脱困境,战胜可恶的孤独,成败在此一举。挣扎是为了制造危机感,生死关头的思索是最清醒的思索,你的基本命题只有一个,物质的可吃与不可吃的标准在哪里在何时又是为什么发生了混乱?请钻进来挣扎而思索吧!我知道你想钻进来又不敢钻进来,但是请你把嘴像猪嘴一样扎进大便池,你就钻进来誓死如归地尝尝都是些什么滋味儿吧!我真的不想勒死你,我要想勒死你就用不着这么苦口婆心了……”

  “妈!”作战部长的嗓音都充血了。

  “你马上就会想起别的称谓名词了。用绳子勒住你的脖子并非我的本意,我只不过想给你的创伤涂点儿药膏。这些药膏很可能同时治愈了你的其他病症,比如随地小便,比如炫耀武力,比如目无尊长,比如窥视癖,等等,总之你的毛病很多就是了。勒掉这些毛病是我乐意看到的,也并非是大家不乐意看到的。我早说过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赤卫军万众一心,都系于这一勒。为了避免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混乱局面,你最好胸怀自知之明,让我悄悄地勒完了事。你的脖子缩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怀疑我的诚意?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我不惜利用我的脖子……你惭愧否?“后勤部长说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他昏头昏脑地把绞索抬到头顶比试了一番,手指头一松,居然鬼迷心窍地把它套到自己的小细脖子上去了。他高举着一只手,用绳套把脑袋往上拎了一下,身临其境地吐出了沾满黏液的肉滚滚的舌头。他陶醉地说道:“你的顾虑不是多此一举吗?无非是这个样子,岂有他哉?这是一个多么适于思索和……和反省的环境呀!我得出来了。这个地点毕竟是给你准备的,我不能莺占雀巢,准备好你的脖子,为了保护皮肤,你可以在脖子上抹一圈唾沫。如果你的唾沫不够用,我可以无偿地借给你一点儿。脖子一人套儿,连口水也多了,呸!呸!你咽什么呢?你那儿也多了吗?存好!进来再说,流的日子在后边呢……”

  “×!”作战部长惨叫了一声。

  后勤部长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躯体已经飞离地面,就像他手提绳索自己把自己给甩起来了。他有一种鬼魂附体身轻如燕的感觉,而思想在腾空的一刹那仍旧明确无误。

  “除了尸体上的洞穴你就无处……”后勤部长自感身子横了一下,又竖了一下,两脚指向了天花板,心想大事不好!但是,他总算镇静地抢在倒栽葱之前,把长篇大论的最后半句给补齐了,“……你就无处可钻了吗?”

  落地之后,后勤部长明白作战部长在极度的绝望中,不择手段地给他玩儿了大背挎了。事情远未结束,他感到喉咙发紧,从而又明白脖子在绳套里没出来,而作战部长正老牛拉套一般拽着绳子的另一头,吭吭哧哧地似乎要结果了他。他嘱咐自己冷静,他也确实迅速地冷静了。因为他本能地感到自己的肉体在作战部长的压迫之下,而作战部长受伤的灵魂却仍旧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动了动身子,觉得自己像铺在水泥地上的一张皮,两肋之外是作战部长的两条腿,而作战部长的屁股正好坐在自己的肚子上,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得了。只有嘴是自由的,这是他未被缴获的枪支,他打开了它,开始向作战部长扭曲的脸和更加扭曲的灵魂发射子弹。

  “演习到此为止吧。”后勤部长说,“你是强迫我为你做示范吗?我不能为你表演挣扎,我没有挣扎的基础,因为我并不想吃什么,而你似乎天生是要吃点儿什么的……”

  作战部长的胳膊被多余的绳子缠住,气急败坏地用牙去解,像一只撕咬猎物的怪兽。怎么还能说话呢?白勒了吗?作战部长惊得屁股乱弹,明明处在上风,却隐人了更大的恐慌。

  他汹涌的口水把绳子泡湿了。

  “你是主动为我做示范吗?可是你缺少一件重要的东西,你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学问。”后勤部长继续射击,“换了我,是不会把你往死里勒的,这是投机取巧的办法,食欲正常的人是不屑一用的……”

  “你想逼死我!”作战部长说话的那根纤维焊接成功,突然可以吐点别的字眼儿了。他清晰地叫道,“你像冰块儿一样笑!

  你像一大堆肉蛆那样笑!你是想……活活逼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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