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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音乐教室的钢琴不见了,课桌也不见了,只有肥胖的讲台躺在水泥地中间,黑板上留着一只戴眼镜的大鸟。过去摆钢琴的地方坐着一个纸包,裹得整整齐齐,黑板擦压在上面。后勤部长拿开板擦,对角折叠的五线谱自动弹了开来,里面是老大一块金属。仔细看看,不是金属胜似金属,它是大便。他想到洁癖,知道它是副司令的遗留物质,不再思索,重新包好,用板擦将它镇住。他寻找总司令的那一块,最后在讲台的抽屉里发现了它。它阴暗的形状就像一颗顾虑重重的心,没有臭味,已经心肌劳损了。戴眼镜的大鸟可能是音乐教员的自画像,他满意这两个学生为他谱的曲子吗?后勤部长小心翼翼地把抽屉插回讲台,听到讲台的肚子里吧嗒一声。大鸟哭了。后勤部长恶狼一般踱了出去。

  九间教室有八间锁着。教研室、图书馆、储藏间、广播站统统关闭。他掏出挎包里的改锥和弯曲的铁丝,在一模一样的房门之间谨慎选择。十分钟以后,他进了储藏间。纸。粉笔。

  墨水。挂图。地球仪。报纸夹子。这是敌人留给勇士的战利品。后勤部长枕着粉笔盒,在一大堆空白的卷子纸上躺了下来。胳膊碰了地球仪,全世界由西向东旋转,手电光太阳般照着它,刚从大西洋转到太平洋它就累了。后勤部长在上面寻找自己所处的位置,心不在焉没找着,使用铁丝扎破了美利坚的肚子,扎破了俄罗斯的肚子,扎破了法兰西的肚子。他留下了非洲和青藏高原以东,想了想,把黑非洲也一并扎了。肚子的颜色不一样,但扎进去的感觉雷同。里面好像都是棉花。针灸过后,他把百孔千疮的地球推翻了,用脚后跟蹬着这个比篮球稍微大一点儿的东西。他怜悯它,它华而不实,就像总司令和他的某些下属。归根结底,在战胜了人类的恐怖之后,‘他还怕谁呢?八号楼是裤衩是袜子,正穿或反穿易如反掌,随他的兴趣罢了!他在储藏间角落里看到一条麻袋,毫不犹豫地把地球扔进去,补了一脚。宇宙是上帝的宇宙,到二楼去看看,看看伟大的后勤部长还能干点儿什么吧!

  “赤卫军万岁!”

  他来到二楼教学区。九间教室只有两间不加处置便可以进去,一间堆满了桌椅,另一问也堆满了桌椅。向阳的这一间他熟识了,靠黑板的窗户外面是电工用的梯子,也是赤卫军与外界沟通的桥。这桥是拴气球的绳子,八号楼飘在空中,载了许多秘密气体。后勤部长在教研室、会议室、演说厅、实验厅的门前流动,觉得只要自己乐意,便能够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他把总司令给的一枚硬币搁在走廊顶端的窗台上,捏着另一枚走向宿舍区。门上有锁。他从少了一块玻璃的门框子往里爬,脑袋立即扎进了双层床和课桌交叉摆放所产生的一个空隙。无法前进了。双层床叠双层床,上铺和下铺之间塞满崭新的铁架课桌。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天花板。后勤部长这才领悟了总司令的英明和副司令对时间的蔑视。他余勇犹在,头部深深下垂,用脚在门上一蹬,顺利来到床下。在赤卫军的字典上,巡逻是什么?是无事生非,是狗在耗子洞里无畏地爬行!

  后勤部长全身伏地,蚯蚓一样运行了不到两丈,最终决定宁肯接受被“开除”的命运,也不执行为总司令运送硬币的任务了。他也失去了为自己考察八号楼各种物质储备的积极性,后勤部长的职位给他造成的是没完没了的侮辱,无须留恋。况且,哪怕被抛出三一九,他也有能力在任何房间蛰伏下来,组织自我,成立不亚于八八八少年赤卫军的另一支孤胆突击队。

  八号楼的能源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在谁的眼里,谁又在他的眼里呢?他卡在床板和床挡的夹缝中得出结论,自己在自己的眼里!让炫耀权威的总司令和总司令的硬币见鬼去吧,鄙部长的巡逻到此结束了。思想灿烂升华,身体却退不出去,心安理得的后勤部长看看四周的形势,决定先睡一觉。他对三一九的人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嫉妒,好像他钻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丰富自己的梦乡。他把脑门儿往水泥地面一搁,“咚”一声,像放了个铅球,立即口水潺潺地睡着了。上帝知道这是一个疲乏透顶的孩子,给他的梦境加了糖,但是魔鬼把糖偷吃净尽,连这孩子的梦也吞了进去。丢了梦的后勤部长看着魔鬼扁扁的影子,直想大叫一声:饶命吧!他没喊,因为他发现那影子在徐徐抽泣,鼻涕扑拉扑拉地有一种真切的潮湿感。他用舌头舔舔床腿儿,稍稍清醒,意识到那卡在二。一门缝里想出出不来眼泪即将流尽的人正是倒霉的作战部长。他怎么从三楼厕所掉到二楼厕所来了?是耐不住寂寞而躺在大便池里拉水闸从而被冲进黏腻的窟窿又从下边这个窟窿冒出来了吗?人难道不是人而是粪渣子或尿泡儿或薄薄的大便纸吗?难道他呆在一问厕所里还不够还有必要忍受另一间厕所的折磨和残酷围困吗?后勤部长梦意全消,用手电光柱向二。一门缝刺过去。看到了腿,换了角度之后便看到了那张健康而眼泪斑斑的脸。真是想不到,作战部长正看着他!后勤部长脖子抬酸了,把脑袋降回床下,下巴挨地歇了会儿。作战部长主动迁就了外边,在里边趴下来,用同一个水平线彼此眺望。无声胜了有声。后勤部长被作战部长感动了,小肚子发凉。

  “你怎么趴到这儿来了?”作战部长身陷囹圄,仍在设法关心别人,就显得比较奇怪,“你打呼噜跟他们不一样,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我陪你呆了半天了。你趴得像个死尸,可死尸怎么打呼噜了呢?我知道你活着,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咱们俩都是行尸走肉,你说呢?操你妈!你听见没有?”在厕所里毕竟呆久了,人显得很幼稚,语无伦次而又不失粗鲁。

  “你什么时候换厕所了?”后勤部长问。

  “不久前。”

  “怎么下来的?”

  “钻窗户,爬落水管儿。门让走廊的床挡住了,还是出不去,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作战部长抽抽鼻子,用巴掌遮住手电光。呆了一会儿,他说:“我的毛巾被掉楼下去了,你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比你强不了多少。”

  “我也看出来了,你进退两难了吧?”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的心情可能比你好。我睡了一觉,可是你哭了。你表面很强壮,但是骨子里是个幼女。我出发的时候听到你哭,现在你还在哭,你不这样就不舒服吗?你毕竟还能走动走动,你看看我!”

  “我一想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就难过。你是自己爬到那儿的,我呢?我招谁惹谁了?我想离开厕所也错了吗?鼻子酸死了!”

  “你是赤卫军老战士,别太伤感。”

  “要能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睡嘛,找块干净地面,像我这样肚皮朝下,万念俱灰,与世无争,过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比哭好。”

  “我睡不着!烦得老想找事做。”

  “那你就做嘛,你可以打扫厕所,也可以做广播体操,全看你的兴趣了。”

  “除了一件事,别的都勾不起我的兴趣。”作战部长有些害羞,“我就是为这个想法忍不住哭了。”

  “一件什么事?”

  “这件事缠住了我。”

  “思想专一不容易,到底是什么事,对你的生命有威胁吗?”后勤部长话里藏了些启蒙的意味,等着作战部长来证实某种揣度。

  “没有。有威胁也是间接的威胁。”

  “那就更不妨尝试一下了。”

  “我要死了,心里只有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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