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恒 >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 上页 下页


  “我是心累。哥,怎么臭哄哄的?”

  “肥肠儿就是这味儿。”

  “哥,真的,我就是心累。”

  “别的地方不累?”

  “不累。”

  “你不是心累。三民,我了解你。你小时候的脸色就跟别人不一样。我一直在观察你,一直观察到现在。你瞒不了我。心累,你脸是绿的。干活儿累了你脸白。你脸要黑了就是吃多了,撑着了。你能瞒我吗?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脸,看看它现在什么色儿?”

  “什么色儿?”

  “跟你的床一个色儿,咖啡色的!床是咖啡色很正常,人没晒着没烫着的,凭什么跟咖啡一个色儿?你看看你的下眼皮,是发了霉的咖啡,都长蓝毛儿了。三民,我再给你点一个炒腰花儿,臊乎乎的你也得吃,多吃。你得好好补补你的肾。我认为你的心不累,你的肾太累了,搞不好已经累坏了。小姐,再来一个腰花儿,炒嫩点儿,夹点儿生最好,快啊。三民,我对你说,我是过来人,我的话你要听进去,人,不能为了一时痛快,连自己的腰子都不顾了!不顾腰子,到时候你后悔可来不及了。吃吧,多吃。”

  三民依旧吃着笑着,却不敢得意了。

  张大民咂了一口白酒,很苦,没有他的心情苦。他应当怎样表达自己的不满呢?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是长子,管弟弟可以,管弟弟的媳妇可以不可以?管弟弟的熄妇的……声带可以不可以?好像不可以。但是,不管行吗?这算不算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可是,不干涉,别人还生活不生活!

  张大民含着酒,像含了一口别人的尿。三民吃的很香,满面春风,根本不考虑请他吃饭的人的心情。

  “哥,再给我来一个腰花儿。”

  “我带的钱……算了!来一个就来一个。”

  “刚开始臊,吃着吃着就不臊了。”

  “这就叫身在臊中不知臊啊!”

  “哥,你什么意思?”

  “三民,你见过公鸡踩蛋儿吗?”

  “听说过,没见过。”

  “公鸡往母鸡背上一踩,母鸡吱吱嘎嘎胡叫唤,就跟有谁要宰它似的,德行大了。”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民慢馒放下筷子,笑的很难看,从耳朵到胳膊全红了。张大民不动声色,目光坦然,心里很紧张,手心儿和脚心儿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隐隐作痛,有点儿坐不住椅子了。本想说三合板隔断北边的事,怎么说到公鸡踩蛋儿上去了?张大民语重心长地看着三民,给三民挟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腰花儿,觉得自己顾不了那般许多了。

  “三民,你觉得幸福不幸福?”

  “挺幸福的。怎么了?”

  “不管多幸福,眼里也不能没别人。”

  “我们怎么了?”

  “大家都是过来人。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也跟着一块儿跑过,谁瞒谁呀!可是,为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你们就做不到呢?”

  “你们做到什么了?”

  “我们从来不叫唤!”

  张大民很压抑,嗓音猛了些。三民木呆呆的,似乎没听懂,嘴唇上挂着一片腰花儿,就像刚刚咬掉了一块舌头。小饭铺静了片刻,不多几个人都朝这边看着。张大民有点儿不自在,压低了嗓音,眼睛却盯着别处。

  三民,我得正正经经告诉你,这么叫唤,不符合国情,也不符合咱的身份。您要在外国有一大别墅,别外国了,您就是在郊区弄一小别墅,您和您媳妇都可以随便叫唤,你们把手拢在嘴上大声嚷嚷也不碍事,高兴么,舒服么,嗓子眼儿痒痒么!可是,如果七、八口子挤在一间半破屋子里,我看咱们还是得慎重。我和你嫂子已经挺过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大民的目光追着一只苍蝇,飞飞停停,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在三民的脸上。三民的脸发紫,嘴唇更紫,有点儿缺氧。他闭着嘴,牙疼似地皱紧眉毛,挟起一片炒腰花儿看了看,又放下了。

  “哥,你别激动。我还没激动呢。我们的情况你了解吗?每天上床我们都互相叮嘱,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千万小声点儿,你知道吗?我趴在那儿像趴在一块豆腐上面,脑袋上顶着一碗水,屁股上也顶着一碗,好像一动弹水就洒出来了。我们容易么!我们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我们又不是木头,控制不住了哼哼几声都不许吗?”

  “那也叫哼哼?真会哼哼!”

  “哥,你别激动。”

  “只许你们哼哼,不许我激动?你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不许我激动?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是木头,我们都有耳朵,我们倒想不激动,行吗?人家让吗!小姐,再来一盘炒腰花儿,别洗,越臊越好。”

  “哥,我不吃了,我够了。”

  “我吃!我的肾还没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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