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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随你的便吧!你是那号人么?我不知道你?你把我卖喽马上就得把自己勒死!”

  “我说的是实话。”

  “算了,算了……说说别的,你混得怎么样?是不是打算结婚了,你屋子里有油漆味儿……”

  “操你妈的……”

  两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着天。一边抽烟、一边咳嗽,说话的声音很低。窗户不知不觉白起来,李慧泉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一种似是而非的久别重逢的感觉,使他讲起了不想对任何人讲的事情,身边是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吗?没有。他宁肯向逃犯表白心迹。方叉子使他感到亲切。他们盖着一条被子,这使他想起少年时代他们亲密相处的情景。他抽的第一支烟就是方叉子为他点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吗?”

  “香!”

  他一边咳嗽一边高兴地看着方叉子小女孩儿—样的面孔。

  他们一块儿旷课,到卧佛寺后面的山上捉鸟。他们一块儿打架,方叉子动嘴,他动手。他们是朋友。

  “活得真没意思!”

  “太没意思啦!”

  “你说怎么办?”

  “吃喝玩乐吧!”

  “我乐不起来,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会玩!找个女的怎么样?”

  “我不行。”

  “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毕业时,他们叼着烟卷在马路边百无聊赖地说着数不清的类似的话。他们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欢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欢在打架的时候出风头。方叉子从来都恭维他,从来没有用女人问题伤害过他的自尊心。

  方广德是他朋友。他告诉自己。他把内心的痛苦抖落出来。

  他舒服一些了么?似乎是舒服一些了。

  “他把她带到广州去了……”

  “糟啦!你没戏了!你真乐蛋!”

  “他要毁了她,我就对他不客气,我想好了,宰丫头养的!”

  “没用!你真喜欢她?”

  “恩……”

  “总算有人让你动心啦!干嘛不早下手?”

  “我这份德行……”

  “谁德行好?你又不是下边不好使!”

  “你不懂……”

  “我不懂……天快亮啦,你让我闭闭眼,我快困死了。”

  “等他们从广州回来再说。”

  “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又不是搞了你老婆。为一个骚货动真的可不值,哥们儿不就栽在这上面了……”

  五点钟,李慧泉把里屋单人床上的箱子和杂物搬下来,垫了几层报纸。又把窗帘门帘全部拉严,仔细察看了一下隔断小门上的门吊子。他让方叉子躲进去。

  跑步和买早点时,那些熟人的面孔使他很紧张。他头了十根油条,快走回家时才意识到不该买这么多,心怀评地狂跳起来。

  碰上罗大妈怎么办?方叉子晚上爬房时是否有人看到了?他很少撒谎,不会撒谎。他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他不想包庇罪犯。

  同时,他也不想让朋友措手不及。叉子累了,被入追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朋友从绝境中拉出来。

  出摊之前,他在里屋床前放了一个暖瓶和几根油条,把尿盆放在床底下。他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险。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偷偷到派出所去不是好办法。在方叉子信任他的时候出卖人家是不道德的,他不能做那种事,他至少应该事先打个招呼。

  “别出声,我中午回来。”

  方叉子困得睁不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李慧泉上了两道锁,推着三轮车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小后院。事情会怎样发展他一点儿也猜不到。

  “你来了,就怨不得我了。”

  他心里嘀咕这句话,对自己不大满意。找不到一条解救朋友的办法。解救自己的办法却一条一条地摆在眼前。

  中午他买了牛肉、驴肉、扒鸡等熟食,还买了酒和包子。方叉子仍在睡,没有一点儿危险感。他的内衣和皮鞋都很新,可能是偷的。他还干了什么其它坏事呢?

  李慧泉站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他。流窜了那么长时间,头发却好好的。只要口袋里有钱,他准保先进理发馆。本性难移。出了理发馆准保不是先找吃的,而是先搞女人。他除了杀人没干什么都干了。那么,都干了什么呢?

  一旦被抓住,他会不会叫人毙掉?窝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为他指一条出路,把他推上去。李慧泉叫醒了方叉子。他觉得脊梁上潮乎乎的,出汗了。问题也许没那么严重。

  方叉子吃得很慢,眼睛盯着食品。

  “下午跟我去怎么徉?”

  “去哪儿?”

  “别装傻。要么你自己去。”

  “你也逼我?”

  “你妈给我递过话,她让我这么办的。”

  “……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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