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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以后,他养成了使擀面杖的习惯,身高也长到了一米七四。

  不算高,可也不算矮。他赢得了不怕死的好名声。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打架时他几乎从来不躲,他动起手来没头没脑没轻没重。他没有打死人,自己没有被人打死,纯粹是一种巧合。

  打架前的紧张和打架后的自我陶醉,使他忘却了死亡的威胁。那时候他十五岁。

  除了出生不久时的惨境,十年前那个胡思乱想的雨夜是他倒霉的真正开端。现在,置身在八达岭绿草如茵的山坡上,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山上下来一群大学生,从他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走过。他躺着没动,草软得像毯子一样。大学生有男有女,每人走过时都看他一下。其中一个女孩子,像看见一位准备喝或已经喝了敌敌畏的自杀者一佯,她就差尖叫一声了。

  他坐了起来。东山的城墙上飘着几面旗子和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斑点。是旅游帽。红旗在往山下移动。

  强劳时宿舍里有个机床厂的车工,谈改造体会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受了‘四入帮’的毒害”,“万恶的‘四人帮’毒害了我”。他罪名是猥亵少女。他到师傅家串门,看上了人家十一岁的女儿,这个瘦猴还爱告密。宿舍里谁说下流话了,谁手淫了,他看见什么告什么。他还口口声声说:“我受了‘四人帮’的毒害。”“‘四人帮’让你摸人家闺女了?”

  宿舍里的人都拿这位瘦瘦的车工开玩笑。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如一头撞死。

  他谈改造体会时总找不到话说。他想谈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但他怕人笑话。他自己毒害了自己,这个道理似乎没法说通。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从城墙上走下来,气喘吁吁,傻乎乎地笑着。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四、五岁的小姑娘,把鲜黄鲜黄的粪便拉在台阶上,她母亲在一边扇着扇子等她。有个外国小伙子顺着公路的陡坡追赶同伴,突然踉跄起来,他挣扎了十几米,还是侧着身子跌在地上了,至少有上百名中外务等人士对着这个场面微笑。离长城出口处不远,一个农村姑娘在卖袜子,哪儿都能买到的那种彩格鲜艳的尼龙袜子,要命的是居然有好几个人围着她。一个中年男子把刚买的冰棍掉在地上了,冰棍硬得断成两截,可是没碎,男人愣了一会儿,弯腰把一块抓进嘴里,另一块用两个指头捏住。

  不错。人就是奇怪的东西。

  李慧泉在城门洞上边看了一会儿人群,就到南边的饭馆吃饭去了。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当天晚上,他在昌平住下。夜里他腿腿胧胧地想起了赵雅秋,睡得不稳。服装厂招待所的被子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他想、将来结婚时一定要出外旅行,比八达岭好玩的地方全国哪儿都有。从现在开始他就得攒钱。他要带着她游遍名山大川。她当然不是赵雅秋,但赵雅秋为什么不是她呢?他欣喜一阵难过一阵,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回到神路街,罗大妈说有人找他。是薛教导员。这可没想到。

  薛教导员留下了一张便条和一本小册子。便条叠成几何图案,小册子外边包着旧晚报,这正是薛教导员整整齐齐的作风。他拆开便条。

  到司法部听报告,顺便看看你。听居委会说你表现不错,我很高兴。你两个月没给我去信,我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现在我放心了。想给你买几本好书,可是书太贵,我身上又没带那么多钱。

  这本小书我翻了翻,内容很好,你要认真读。别忘了给我写信,我怕你出问题。

  罗同志夸你很老实,她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你这人还有另一面。在恋爱问题上不要产生急躁情绪。急躁容易出问题。我对你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自己要注意。当然,你现在表现很好。我让你练书法,你练书法了吗?别忘了给我写信……

  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两面都已写满。纸再大点儿,薛教导员不知还会罗嗦什么。书法练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气,这是薛教导员上封信中告诉他的,怕他不信还从报纸上剪了一条消息给他寄来了。他却没当回事。他的确想干点儿什么正经事情。但不是练书法!况且,他这个岁数学什么都来不及了。

  “慈盾善目的小老头,叫我老大姐,一看就是好人……”罗大妈说道。

  “除了您,他对我最好。”“孩子只要听话,没有不招人疼的!”罗大妈一定把他搞对象的事告诉薛教导员了。他感到很不是滋味。薛教导员知道的一定比他还详细。有多少姑娘不愿意跟一个解教人员见面?这个间题罗大妈最清楚,他不希望罗大妈把它告诉别的人,哪怕是他尊重的入,他自己也不想知道这些事。只一个满身澡堂肥皂水味的姑娘就够他呛的了。她一个人代表了一批人,代表了一大片人,她们黑压压地站在他的对面,丑陋、健壮、自命不凡。让她们见鬼去吧!

  李慧泉打开报纸。小册子封皮是黄色的,定价八角五分。他对题目不怎么感兴趣,《青年的理想与人生观》。这是那种看五行就让人睡觉的书。看这种书让你觉得对面坐着个骗子,一边偷偷撒尿一边教导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但是,也许真的值得一看吧?薛教导员可不是骗子。他读了个开头,就把它放下了。他坐下来给薛教导员回信。大意是,我活得很好,街道上对我也很好,我一定好好干,让您放心。他没提恋爱问题。他突然发觉自己心里有许多秘密,无法亮出来的光棍儿汉的秘密。有些真相和真情是永远不能告诉别人的。人不能光着屁股在街上走。让薛教导员少为他操心的办法,就是告诉他:我活得很好。还告诉他:书我一定好好读……

  李慧泉觉得自己才是骗子呢!

  六、七月相交时节,天气突然暴热。柏油在阳光下冒出透明的气体,没有风,便道上的树耷拉着落满粉尘的枝叶,草坪上的花朵色彩黯淡,塑料做的似的。行人尽可能露出胳膊、胸膛、腿,甚至肚子,却又想方设法藏住脸部,使它免受毒日的烤晒。老人们的身体显得更加丑陋,而姑娘们却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街上到处是冷饮摊子,私人卖的汽水不是黄得发绿就是粉得发紫,一看就让人想起颜料,但喝的人照样络绎不绝。

  李意泉的摊子位置不好,背对马路没什么,面朝太阳却糟透了,东大饼百贤商场的门楼勉强挡住一些阳光,但阴影只及停车场的中部,他的摊棚离停车场还隔着几米宽的便道呢。他完全置于烈日之下,他把摊棚后帘掠上棚顶、把衣服架子重叠着搭在棚壁两侧,仍旧没有凉风,却把柏油的热气从背后引过来了。

  工商管理所给每个摊位装了一个灯头。以前是共用几盏大灯的,电费分摊。现在每摊一灯,想卖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一个退休的老工人坐在摊群旁的一把小凳上,为每个摊位计算点灯的时间,以后好按比例收费。

  李慧泉也改成晚上卖货了。晚上不比白天人少。十字路口是乘凉人聚集的地方。带眼睛比带钱的人多。生意做得让人不耐烦。

  他有一个星期没上咖啡馆。

  那天晚上,片警刘宝铁突然出现在他的三轮车前边。他吓了一跳。

  刘宝铁神情严肃,甚至有点儿紧张。

  “找你有点儿事!”“我……怎么了?”“能提前收一下吗?收了吧,咱俩一边走一边说,这儿不方便。”“我怎么了?!”“别紧张,不是你的事……”刘宝铁笑得不太自然。他帮助李慧泉整理衣物,好像要竭力安慰对方似的。周围的小贩都看着他们。当警察给李大捧子递上一支烟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走到有副食品商店门前,刘宝铁站下了。商店已经关门。他招呼李慧泉在两排台阶中间的凹处蹲下。

  “你认识方广德吧?”

  “方叉子怎么了?”

  “你跟方广德关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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