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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李慧泉认为这种人应该抢毙。否则,三年之后他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他觉得自己比这个人强。

  他也遭了三年罪。但他活在世上没有对不起人的地方,除了母亲。母亲已经消失,已经化作填在骨灰盒里的类似等待像煮的中药材似的东西。他摸过它们,轻得难以置信,发出“嚓嚓”的脚踩炉灰渣似的声音。这个盒子用红绸子包裹,塞在大衣柜底层的抽屉里。那个抽屉里还有父亲穿过而母亲一直舍不得扔掉的黑色皮凉鞋,它是父亲病故前一年买的,没穿几次。母亲年年为它擦油,说等他长大了穿。他长大了,已经看不惯它的式样和它散发出的死尸似的鞋油味儿。

  如今,它长了绿色绒毛,正跟鞋盒子融为一体。它旁边躺着关怀过它的女主人。他很少动这个抽屉,他害怕自己忍不住把它扔掉,更害怕面对母亲的骨灰盒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在晚报里读上读下,可能就是为了寻找—个相似的故事。

  如果世界上或这座城市里还有另一位与自己母亲的骨灰盒生活在一起的孤儿.他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应该干点什么好呢?晚报只要提供了这样的故事,就一定会引出结局和答案。但是,晚报显然对许多事情都不感兴趣。而像他这样的孤儿,要么是独一无二别人无从发觉,要么是太多太滥使别人不屑一顾,他找不到别人是怎么看他的任何证据。他活着,得自己想办法。没有人开导他应当怎样去处置那批旧货。更没有人会向他传授谈情说爱的方法,使他在赵雅秋或别的女人那里得到他应当得到的东西。李慧泉觉得疲劳的欲念有些死灰复燃,脑子里旋出一系列灿烂的景象。那本外国画报上的图案像一株怒放的花朵,香气逼人。

  第二天,李慧泉买了一些规倍不一的塑料袋,他为旧衣物分了类,用塑料袋装好。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它们的价格,反复推敲,康佳女式三角裤两元六角五分,那件燕尔服标价一百一十三元整。这种文字游戏很累人,它使物品抽象化,变得叫人不认识了。

  李慧泉把这些货挂在摊棚里面,他不想引人注目,他知道一个喜欢奇装异服的人比一个负责的市场管理人员更有耐心,也更为敏锐。他等待的就是这些人,他们迟早会从摊群前的人流中蹦出来,对一件外国垃圾表示出真心的崇拜。

  那件燕尾服被一个东北口音的城市青年买走了。一位中年妇女开口就要六条丝织围巾,把李慧泉吓了一跳,他担心围巾里出现过多的未抖落干净的头发或别的东西。日落以后,摊前聚了一些女孩子,她们的目标是面积只有巴掌大小的康佳短裤。她们可能白天就注意到它,只是在天暗下来以后才鼓起前来挑选的勇气。看着一双双娇嫩的手指把三角裤撑起来,里里外外仔细察看,李慧泉深感订价太低了一些。短裤的遮羞面积越小越能引起女人的兴趣,这一点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果只剩几根带子和铜钱大的一块布,它一定会身价百倍。这些外国婊子没有来得及穿的东西为东大桥“025号”货摊增添了光彩。它们被许多人买走,去装扮那些想入非非的丰满肉体。李慧泉数钱收钱找钱时,脸上一直挂着轻藐的微笑。收摊时,一位身高马大的年轻妇女气喘吁吁地跑来要求退货。她手拿的塑料袋里是花两元六角五分买的装饰品。她的家可能住得不远。李慧泉疑心她已经试过了,因为她说:“太小了!”也许,她的丈夫骂了她,说她不要脸。在李慧泉心目中,丈夫这祥做是合理的。

  他把钱退给女人。

  “臭婊子!”他一边收拾货摊一边这样低声嘟哝,那些刻意装饰自己的女人使他心怀敌意。他知道这隐约的敌意从何而来,他就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女人令人厌恶。这些人和那个面孔柔嫩的纯净的女孩儿有着天壤之别!他是为他而诅咒其他女人的吧?他想见她。

  五月六日傍晚八点钟,赵雅秋在针织路咖啡馆重新露面。对着麦克风的第二排高靠背的座椅上,李慧泉心满意足地喝着麦氏咖啡。他总算把她等来了。

  她笑得很亲切。因为她也看见了他。她的微笑虽然不是献给他一个人的,但她注视他时目光里的确充满柔情。会有第二个,人看出这种柔情么?李慧泉不相信。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柔情有时出自歌者的技巧。她选择的曲目跟那天一样,只是演唱更加自信和流畅了。进入五月以来,空气中热度增加,微风中游荡着初夏的气息。赵雅秋穿着蓝色的背带裙,外面罩着浅黄色的棉布夹克衫,脚蹬平跟儿帆布鞋。潇洒、庄重、恬静。李慧泉每看她一眼都要低下头去喝一口咖啡。难以持续注视她。而且,他品不出咖啡的味道。

  中间休息时,她朝他走过来。许多眼睛都在注意她的举动,他往座椅里边挪挪,为她腾出一块地方。女服务员为她端来了免费的饮料和冷食。

  他并不感到热,但突然开始出汗。手心潮湿.衬衣领子发粘,他的笑像他本人一样缺少魅力,有点儿僵硬。

  “你又来了?”她问得很唐突,“我天天来。”“我一个扎拜没来了……”“你节日刊文化宫演节目去了?”“你怎么知道?”

  “这儿好多人都知道。”

  “瞎凑热闹,没什么意思。”

  “我喜欢听你唱歌。”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仓促地吮吸饮料,对他的表白似乎不大在意。

  “是么?”

  “你的嗓子……真棒!”

  “呀!有一百个人跟我这么说过。我的噪子很差劲儿,真的,一点儿也不棒。搞专业的人没有人夸我的嗓子,我只不过有点儿模仿能力,我能装哑嗓子,你信不信?”

  座椅对面的两个男顾客呆愣愣地看着她和他。她的活泼大方渗透了自豪感。她的表情天真爽朗而又无忧无虑。节日期间的业余演出增加了经验和自信心,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缅腆了。

  她很可能比他见过更多的世面。

  “你呆会儿能送我一下吗?”

  “可以。”

  他马上又加了一句。

  “我反正是顺路。”

  “你叫李慧……”

  “慧泉,泉水的泉。”

  “想起来了!这一次忘不了了。在这种地方唱歌真别扭,有熟人在底下心里还踏实一点儿。小李……我这样称呼你行么?”

  “行。”

  他至少比她大五岁,她故意这么做是为了显示一种豪爽么?

  她应该叫他老李、同志或师傅。那详她就更像一个女孩子了,尽管如此。她仍旧使李慧泉着迷。

  他从侧面膘一眼她的上嘴唇。那片金色的绒毛在灯光照射下投出无比温柔的阴影。他想仔细看看,它却消失了。他看见的是粉色的皮肤。

  “还有四支歌,好好为我捧捧场吧!”

  “我喜欢听你的歌。我知道怎么做。”

  “可别太过分。”

  “我不出声,你放心好了。”

  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她走到麦克风后面继续演唱,看了他几次,但每次他都闭着眼睛,头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的表情既像沉醉又像疏远,让人难以捉摸。

  他在分辨她演唱的歌词。这是他选择的尊重她的方式。她唱到高亢处同样避免不了流行歌者的通病:吐字不清。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不想给她指出来。

  李慧泉陪着赵雅秋走出咖啡馆时,他无意中察觉几个女服务员在挤眉弄眼,他很狼狈,好像做了错事当场被人抓住了。但是,他深深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机遇的力量。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来担当护送她的角色,这难道是偶然的么?以前,他越是疏远女人的时候,恰恰是他越发向往异性的时候。现在正好相反,他用行动表达内心感受。他不想继续自我欺骗。他怎么想就怎么做。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他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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