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恒 > 黑的雪 | 上页 下页


  “到底出息了,看这屋子收拾的!”

  罗大妈头发完全白了,脸色却红润润的,很精神。她有六十几了?母亲要活着该六十四岁,不知会老成什么样子。她生命最后几年一直很衰弱,脸上布满了令人揪心的皱纹。罗大妈比她过得顺心,孩子们没有不争气的。他没法儿跟人家比。

  “小芬毕业了吗?”他问。

  “考上研究生了,正念呢!没多大出息,娇自个儿着呢,老惹我生气……”

  “罗大爷呢?”

  “成天钓鱼,夏天钓,冬天也钓,不定哪天掉冰窟窿里一口凉水呛过去!怎么就没个钓鱼罪?把老东西也判个……”罗大妈突然闭了嘴,摸摸慧泉的棉袄:“挺厚实的……差点儿忘了。户口本、粮本、副食本都在我那儿,煤气本我也替你办了。派出所跟我说你三月份回来……”

  “我刚才上派出所去了。”

  “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让我每个月找片警汇报一次,工作的事让我找办事处,您看……”

  “甭着急,大妈给你张罗。管咱这胡同的片警是小刘,跟你岁数差不多,顶多二十五。这孩子脾气不赖,就是嘴嘎,前些日子还托我给他找对象呢!”

  李慧泉笑了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对警察没有好感,脾气不赖的警察世上根本就没有。他瞧不上他们。当然,薛教导员是个例外。他不认为他是警察,只能算个好老头儿,一个难得遇上的笑鼻子笑眼儿的好老头儿。早晨发还私人物品的时候,教导员把母亲遗留的几个存折递给他。

  “别丢了,省着花……别到结婚的时候没着落,平时自己也攒着点儿。”

  “我知道……再见!”

  “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了。”

  教导员帮他拎着提包,一直送到汽丰站,像个送儿子出远门儿的老父亲似的。他在这儿呆了不到三年,教导员可呆了大半辈子。他觉得老头儿活得挺惨。街上见到的小警察一个个假模假式,恐怕也难得有几个能混出人样儿来。他的确瞧不上他们。等有了工作,一定要给老头儿去封信。他心眼儿太好,可别让他惦记。想到写信,李慧泉记起家里有一本小时候用过的新华字典,他长这么大没给人写过信。不想写,也不会写。方块字对他来说意味着无尽无休的错别字,想起来就厌烦。他一向认为它们毫无意义。但是,现在他想写信,给随便哪个认识他的人写封信。不知道那本字典还在不在,也不知道在劳教大队补习的中学语文能不能派上用场。他有些跃跃欲试。

  下午,罗大妈帮他装了烟筒和风斗,又搬过来半筐蜂窝煤。他把存在里屋的自行车抬到外边,抹掉厚厚的黄油,把车架和瓦圈擦得闪闪发亮。打足了气,来不及洗净脏手他就上街了。口袋里有存折,炉子已经封好,他要沿着熟悉的街道好好转一转。想上哪儿上哪儿,没人看着你管着你,这滋味真叫人陌生,逗得人就是不想下车,恨不能骑它一天一夜。

  外边空气真好,便道上还有积雪,马路湿淋淋的发黑,行人走得小心而自由,每一张脸都挺亲热。

  他围着日坛公园绕了两圈,又骑进了使馆区。他撒了把东张西望,几个大鼻子娘们儿严肃地看着他。一切都让他高兴。他在日本大使馆门口下了车,从花坛的水泥短墙上抓几把干净雪,一边搓手一边浏览画片橱窗。

  看到几个衣冠楚楚的日本大官儿和几个光着屁股的日本大胖子。握手的像回事儿,龇牙咧嘴抱着的就不怎么地道了。大相扑不嫌寒碜,这事让他想不透,可挺开心。多少有些失望。三年前这些大胖子呆的地方挂着一张日本大美妞儿,戴一顶金帽子,肚皮上吊了巴掌大一块布,不能说没穿衣服,可是跟光屁股也差不到哪儿去。老瘪先看了,回来告诉他日本有个光腚皇后,他不信。结果跑去盯了几眼,晚上睡觉就老琢磨那块布。本想再去看看没来得及,让人给逮起来了。如今美女已不知去向,剩几个大白胖子在这儿拥抱。确实令人失望。

  他从永安里折回神路街,进银行取了五十块钱。捏着薄薄白几张纸,要买的东西一样也想不起来,只想痛痛快快吃一顿。变来顺、鸿春阁、齐鲁餐厅……,一个个好去处浮现在脑际,肠子也跟着连连蠕动。不能独吃,可身边一个朋友没有。老瘪死了,方叉子给判了无期徒刑,也等于死了。

  他已经没有朋友,他觉着自己过得挺惨,可朋友们比他更惨,连命都玩儿进去了。

  想到方叉子,立刻没了食欲。街上有人让冰滑了一个后滚翻,他想笑却笑不出来。那人坐在冰上半天不能动弹,红着脸瞧自个儿的膝盖。他想过去搀一把,想了想,骑车走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方叉子倒霉赖不着别人。他一直嘴严,进了局子就犯怂,给个无期是便宜的。认识的男人里数方叉子长得帅,大个儿,大眼睛,嘴唇老是红红的有点儿女里女气。他平时挺仗义,眼神儿也特别机灵。慧泉跟他很铁,心里却明白,那人不定有多少事瞒着他,他也不问。别人告诉他方叉子拍了一个一级品,方叉子不跟他提起,他就装不知道,他不喜欢女人,他不知道跟女人说什么而且他爱险红。他不想在女入跟前露怯,他爱打架。只爱打架打起架来他就知道自己比对手比朋友都强,他们都不如他。他瞧不上朋友们满嘴骚气,但有人找他去打架,没有一回他不打一场威风出来。他向来不怕血。他打架用杂面杖,袖子里揣着,动手时就“嗖”一下弹出来,把拿刀拿弹簧锁的对手砸得满脑袋流血,提起“李大棒子”,朝阳区哪个丫头养的不怵他!朋友们有求于他,服他,让他觉着满足。他不需要别的什么。帮了忙塞钱不要,请客却必去,他吃遍了北京所有的好馆子。他爱喝酒。最后那次,要是没出事,全聚德就吃定了。方叉子吹牛让他喝茅台,酒没喝着,俩人全栽进去了。方叉子打架不行,老掖着一把三棱刮刀壮胆。这破刀小子一辈子可能就使了一回,只那一回就给自己赚了一个无期。想想怪不是滋味儿。

  那一次事情干得不利索。

  李慧泉漫不经心地往东骑,猛然看见了那座小山似的黄色楼房。又是东大桥。他下了车,把它推到路对面的照相馆门口支好。门两边挂着许多面孔,相片一个比一个大,脑袋也一个比一个漂亮。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