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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干啥去啦?赶集了不成?一件烂衣裳就刷不够!瓦盆藏裆里了?快找!等着盛血哩。整日哭咧咧的,我拿镐把子抡你!还不快些,你抬脸看看日头。”

  叔叔这是跟婶子说话么?天青蹲在厢房地上,脖子上的大筋一勃一勃地弹起来。他在外奔走的时辰,家里确乎出了事了,婶子身腰如旧,可见还为那件老事,但叔叔的口气里有往日不曾流露过的厌恶,似乎那女人是个必须切齿痛恨的仇敌,要随时准备给予殴打。

  叔叔在吆喝,用刀面啪啪地拍打那头阉猪的肚子,逗得它更高亢地啸叫。尖刀不理会这个虚张声势,在空中划了美丽的圆弧,笔直地沿着脖腔刺了进去。猪哽咽了一下,留出片刻停顿。天青按牢晃动的猪头,无意中抬眼,看到婶子散了架似的弯下腰身,竟瘫坐在北屋的门槛上了。快刀嗖一下抽出了血浆,在瓦盆上呼啦啦溅出了黑红的扇面似的瀑布,门槛上那张脸映照了生动的血色,显出死一样的苍白。猪发出奇大的惨叫,不久便衰微,旋即转入一种乐天知命的安详。叔叔傲然地觉得那红水淌得有失汹涌,复又挺刀直进,扎进了湿淋淋的血口子,在心的位置上横翻竖搅,把拳头和小臂浇满了滴滴答答的红粒子和红条子。叔叔还笑,扬着亮晶晶的额头招呼女人来给他抹汗,抹净了又吩咐将薯干酒斟一盅端给他喝。女人软得持不稳八钱酒,哆哆嗦嗦地把酒喂到他胡须上,相就的功夫,又喂到下巴上去了。叔叔居然不恼,摊着两只吓人的血爪子哧哧地笑起来。暴虐的杀害使他尝到十足的快乐,目光里胀满了陶醉,看猪看人几乎不存什么区别。天青的后脖颈触到了嗖嗖的冷气,眼中的婶子也抖得更加分明,好像头发上缠了一只手在不快不慢地摇她,筛她。

  猪头齐轧轧地割下来了,天青端着它,看看它的眼,脱离了肉身,眼却开着,嘴也开着,舌头上淌出了一些粉红的气泡,给他的手指涂了更多的粘腻。他让火燎了似的把它扔进了破筐,这个盛器让他盯了很久。他恍惚领略了腾腾杀气中的一个原因,不敢肯定,就牢牢地监视那把刀的走向,在猪的尸体上摆出更凶的样子给叔叔看,险些将一条猪腿活活地扯下来。他殷勤地配合了叔叔的杀伐,又示威似的将前裆的两只蹄脚咔叭一下劈裂,惊得掌刀人连连唏嘘赞叹。

  “小子,有劲道!”

  “天青,让让!看刀闪了你……”

  天青不肯罢手,甩了小棉袄,揽绳索一样抽出了一团大肠,水灵灵青鼓鼓地绕了粗臭的一臂。举止虽然残忍,悬着的那颗心却悄悄降下,晓得叔叔的逞威不是对着自己来的。然而婶子身上依旧缠着一只手,固执地摇她,筛她,使她不能翩翩地行路。似乎她的筋骨和魂灵已经跟随那头畜生一并给人杀掉了。

  红红白白的肉朵子在屋檐的铁勾子上冻了起来,溅了血的宅院再度清冷。除夕晚上,肉吃到嘴里来了,天青用舌头把软嘟嘟的白膘子卷到肚子里去,仔细地端详守着炕桌的另外两个人。婶子吃得很小心,缓缓地以牙齿切割,半天不曾咽一下,叔叔的嘴发出连贯的吐噜吐噜的声音,像吮面条一样将大块的肥肉吞下去,他饮酒时嘴唇的动静活似转着一根干燥的门轴,吱吱呀呀响得十分古怪。眼看吃得差不多了,叔叔竟然摇头晃脑地哼哼起来,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一个意思。

  “我那亲娘哎!”

  婶子挪他的酒杯,他很清醒地一把夺了过去,潮湿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檩。

  “我那念儿疼儿的娘哎……”

  晕乎乎的似乎要唱,只是找不到一个确定的调子,便用两只干枯的大手啪啪地拍击大腿和膝盖。

  “我那打了儿骂了儿蹬了腿儿的老娘哎……睁眼看看你的绝户儿子吧……娘哎!”

  除夕的灯影里面,飘荡着烧不透的煤油味儿和啪啪的拍打大腿的声音。天青吃不下去了;肚子里的东西急着要翻上来。

  半夜时分,睡在厢房里的天青猛然听到一声尖嚎。不像人,可也不像狼,他扣在枕头上紧张的分辨。等新的一声嚎叫传来,他终于判定那声嘶力竭的是他婶子,惨号后面扩展着是他叔叔无声无息的绝望,和一种非人的残酷的暴力。

  天青摸出厢房,光着两只大脚潜到大北屋的窗户底下。他像惯于夜伏的猛兽似的蹲在黑暗里,两眼霍霍地放光。他记得斧子就在台阶附近,剁猪蹄时用过的,悄悄摸了一遍却没有。还要摸索,光脚适时地踩到了镰刀柄,冒汗的大手哆哆嗦嗦地抓紧了它。

  “他叔……你要拧死我啦……”

  “祖奶奶!你舒坦了吧?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这一回你可舒坦了吧!”

  “……我不活哩!”

  “便宜!你个掐不死咬不烂的货!叫……你叫……还叫不?我整不软你我就不是个人!我日你……”

  不知施了什么手段,女人的半声尖叫让个软软的东西塞住,化成唔唔吭吭的浑沌。炕沿上又发出咚咚的撞击,似乎在揪着一颗脑袋游戏似的磕着了。叔叔得趣地大喘,在炕席上不停地翻来覆去,就像不停地掀着一条装满了粮食的破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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