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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后晌,天青使炕道通畅之后没有来得及干别的。山墙和烟囱的修复推迟到第二天。麻地里有不少活儿需要扫尾,沤麻的池子也没有掏好,金山夫妇一大早便离了院子,剩天青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搅泥巴砌墙。不是没干过泥瓦活儿,可这道墙似乎特别难砌。石头跟石头不接缝,泥也稀溜溜地粘不住,瓦刀哆哆嗦嗦地竟险些砍了手背。杨天青止不住心猿意马,可是好歹把该垒的都垒起来了,在工程的细节上还体现了自己的创造。他在猪圈那一边的外墙上钉了五个枣木楔子,把屋檐下乱摆的锈梨、破筐、烂篓统统用绳子系了挂在那儿,透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合适和整洁。叔叔见了这个发明,不仅不挑剔,反而很愉快地看着吊在半空的破烂,对天青言道:"你咋日弄的哩 !不赖!多砸几个桩桩,把狗日碍眼的玩意儿全吊上去晒着。”

  天青显得过于腼腆,经不住夸奖似的。杨金山和王菊豆都没弄懂,侄子那是做贼心虚,地地道道的做贼心虚。他们让他骗了。他在第一回合就让他的对手吃了败仗。

  三天后的一天凌晨,杨天青借助黎明前的昏暗和积蓄已久的胆量,把炕里角靠山墙竖着的粮食口袋往左挪了半尺,把另一条一模一样的粮食口袋往右挪了半尺。他手持瓦刀把一块马马虎虎的墙皮磕了下来。他摸到了像瓶塞子一样的可以活动的石头,形状很熟悉,但他没有立即拔它。这个沉甸甸的阴谋使他不能不谨慎从事,况且那种渴望也让他害怕。公鸡正准备第三遍啼叫,婶子尚未起身,圈棚里有那头猪的酣声。时间尚早,做不做揪心事,还不是来不及细想。天青的思索仍旧没有得到明确的结论,他一边诅骂自己,一边把那块瓶塞子或小抽屉似的石头拔了下来,小股秋风挟着猪圈味道直扑上他的面孔。他什么也不看,倦懒地钻回被窝,捧着脑袋继续思考。他不担心角度问题,那是细心测量过的。他也不担心败露,内孔有粮食口袋掩着,外孔隐藏在装烂棉花的破筐后面,视线的通道是筐壁上的残洞,在外人眼里绝不会察出破绽的。他不担心这些外在的琐事。他疑虑的是自身。如此下作是否对不住美丽的婶子 ?看一看果真会舒服吗,更不舒服了怎么办?喜欢一个人是否应该只看她的脸而不要冒犯她别的地方?婶子让他看不够想不够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前世生了缘分?天青不停地问自己,也为自己找着理由。他的自问远不到清晰的程度,他伏在小厢房光滑的炕席上思绪纷纭,像在脑子里煮着一锅烂粥。他想像老天爷,想像山神,但它们并不打算救他,只有婶子在脑海里亲切地向他招手。

  杨天青一直合不上眼,听天由命地瞧着正在退去的夜。黑色蓝起来,蓝得不稳固,顷刻之间就淡了白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重新回到眼里。

  北屋的门轴响了几声,没有咳嗽,因而肯定不是叔叔,杨天青箭上弦刀出鞘似的紧张起来。她走到院子里了,打开鸡窝了,走进灶间了,把柴禾扔地上了,她朝猪圈这边走过来了,她的腿碰响圈门的木栅栏终于跨到站到蹲到那个奇妙的老地方来了!

  杨天青呼吸不畅,觉得自己正在死,灵魂已从脚心逃了出去。他披着一角被子,紧紧偎着粮食口袋,把一只瞪得发麻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向透亮的洞穴逼近。目光穿透山墙和墙外挂着的破筐头,劈开早晨淡淡的薄雾,闪电般地照亮了一个陌生新奇而又无比鲜艳的世界。拥有这世界的无意中敞开了自己,让初涉而稚嫩的惊诧于它的高低和它的黑白,且让他为一些形状和颜色而深深迷醉。它不该是这个样子。它理应是这个样子。因为它不可能有比这更适宜的样子。天青终于读到了最隐秘最细致的一页,震惊得眼花缭乱。紧张中得到一些满足,却留下更多的不懂,不懂蔓延开来,使他对自己膨胀的身体也不大理解了。

  天青的感觉是饮了一缸烈酒,薄脸皮紫了足有十天。他见人耷拉脑袋,不爱说话,出门进门像飘着一条影子。做活比往日更狠,也更有耐性。金山两口子拾掇一天秋菜的工夫,他一个人去落马岭刨净了小一亩的山药,还把干秧子全数背到猪圈沤了冬肥。金山往清水镇运秋粮换钱,徒手赶一匹骡子。天青背一架粮食跟着他。骡子前晌到,天青晌午刚过也到了,肩上的分量一上秤,比骡子驮的少不上一寸秤杆。叔叔在摊子上买大饼喂他,这不言不语的侄子吞起来就没了斤两,胃口壮得让人不放心。长辈似乎刚刚发觉,眼前的后生至少高出他半头,眨眼间生成一条大汉了。可喜的是性子越来越温厚平和,只是常常愣呆呆地看山看云,心事仿佛很沉重。金山也不去探讨,以为这孩子有些愚木,于做活无碍便无须理会了。他不知道这侄子讨了他多大的牺牲,他当然更不知道在小厢房徐徐展开的那个阴谋,和他最珍贵的一份财产所处的微妙而危险的处境。他实实在在地大意了。

  因为劳累,天青睡眠的声音很大,咬牙、打鼾、甩胳膊、吧嗒嘴唇。然而这并没有妨碍他不时地选择一个恰当的机会来重温赏心悦目的旧课。体态轻盈的王菊豆无意地配合了他,而且似乎准备无限期地配合下去。就像村中老人们屡屡到山神庙烧香磕头一样,天青找到了最令他神往的膜拜仪式。他侵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灵魂也随之升华。他的悟性来自视觉,由饥渴而至放肆,由放肆而至虔诚,最终知道了喜欢一个人不仅是喜欢她裹了布衣的表象,而且要喜欢到丝丝缕缕,包括每一块皮和每一根毛发。天青对婶子的喜欢不知不觉间已经达到格外纯粹的地步,无可挽回,也不可救药了。他正在逐步地忽略叔叔的存在。

  杨金山照旧在女人身上磨他的功夫,一如既往地做着关于儿孙的老梦。王菊豆则疲乏了,为自己也为男人悲哀,好在日出日落无比仓促,使她没有多少机会闲散和叹息,她把身心全部交给了维持家业和生命的各项活动,极本分的。

  那是些平静的日子。日本人已经败了,山外或许添了许多热闹,洪水峪却没有大的事件。老八团由北山梁翻过来猛虎一样往南岭开拔,路经村子连个短歇都不留,气昂昂地走了过去。民兵队招呼各家备水备干粮伺候大军,杨金山只让天青拎去一桶烧开的泉水,女人想烙几张饼却让喝住了。

  “显你家富足?咋就没个心肺!”

  他立在道边看那强壮的队伍,看得无趣了,就拦住一个喝水的兵,想问问。

  “日本人踏实了?”

  “踏实了!”

  “真走了不成?”

  “滚他娘的蛋啦!”

  “……哪个来?”

  “啥?”

  “问哪个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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