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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梗着脖子,像个发了脾气的泥猴儿,惹得叔叔在后边哧哧地笑起来。

  “天青,时辰咋着也耽误啦,不急。”

  “侄子,累了就歇歇……”

  听到婶子的声音他几乎要哭,立即安静了,很羞怯地垂着头,走得比牲口还稳重。做叔叔的的确不知道,侄子心里的那些趣味是很脆弱的。天青自己也不知道,背后那张粉嘟嘟的嫩脸使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前晌他跟着叔叔欢天喜地地进了史家营王麻子的宅院,出来的时候却揣了一脑袋古怪的念头。他惊讶未来的婶子竟有那么小小的一张薄嘴,又惊讶她的身材,细细长长的像一棵好树。随后他的感觉就平淡了,隐伏起来了。路上,那头小草驴意外地给了他大量的新鲜感,绵绵而至的秋雨又使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忧伤。叔叔的言行举止变得越来越愚蠢。天青嘟嘟囔囔骂那头驴骂得有些累的时候,突然醒悟到他是在骂他的叔叔。他不理会叔叔哧哧的笑声,但他疑心婶子听出了什么,她的暗示通过那头驴传达到他扯着缰绳的手上,他的回答是赶紧闭嘴。他之所以想哭是他自以为和那年轻女人之间有着一种默契,她每看他一眼,都让他觉得是在青玉米地里锄草,棒子叶在割他的胸脯子,又痒又痛。他不看她,但知道她脸上的胭脂像血一样。他想拿舌头去舔它们,他想舔它们的时候觉得衣服里爬着一条蛇,围着他的身子绕来绕去,使他刺痒得浑身乱颤。他表面上是牵驴引路,却在心窝里向一张俊俏柔嫩的脸蛋子伸出了肉滚滚的年轻舌头。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干什么,明白之后反而一举陷入了更大的糊涂。他再次咒骂那头毛驴,便是很明确地骂着自己,骂着使他烦恼的一切了。

  因为路不好走,因为避雨,也因为避雨时发生了重要的事件,杨金山一行返回洪水峪时,村落已经埋入黄昏。雨后的村巷里竖着些稀稀落落的身影,黑蓝的山岗上一些鸟在活泼地啼叫,谷底的山溪暴涨,轰轰隆隆地向低处倾泻,声音响得老远。

  亲族里帮忙的妇人将备好的食物端出来,贺喜的人聚在炕上、地上、院子中,坐着蹲着站着往嘴里塞了些冰凉的物件儿,不久便散去了。二道婚没有多大仪式,也没有洞房可闹。新娘子很喜人,不能趁乱摸一摸委实可惜,但老规矩是不能破的。洪水峪的秋日一向晴朗,而今落下这么大的雨水,可见这门亲事不遂老天爷的心意。人们只在肚子里掂量这一层,没有哪个嘴来点透它。事后,一些多事的人编排新娘子,说她人生得俊,但是没有吃相。依据是她吞粉条时的样子像吃面,嘴片片弄出了太大的响动,很蠢。他们不知道她饿了,也不知道这对得意扬扬的杨金山来说几乎算不了什么。女人做事很泼脱,只有他才明白,因为她肥硕的身子也是泼脱的比麻袋似的前妻强得远。他只担心这对手会掏空了自己。

  想入非非的杨天青却是乏顿了,钻进小厢房便酣声如雷,竟忘了半夜起来给叔叔那头青骡子填喂草料。饥饿的牲口在槽头上愤愤地磨牙,声音盖过了大北屋持续到后半夜的零乱喘息和男主人的湿润的咳嗽声。

  民国三十三年寒露和霜降之间那个落雨的秋日,一头小草驴为洪水峪驮来了一位美貌的年轻妇人。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日本人正在周围的山地全面退却;老八团派出的工作队渗透过来开展减租减息;小地主杨金山因为用三十亩山地里的二十亩换来一个小娘儿们,从而摆脱了负担,开始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地制造他的后代。至于杨天青么,这日子意味了他的觉醒。他仓促地持久地维护了自己的情欲。他爱上了他的婶子。依照文静的说法,他是一见钟情的了。尽管他的念头搀了不少下作,然而他的表现并没有跌到一般情人的标准以下去。

  那些瓜葛都是十六岁以后的事了。

  杨天青没有父母兄弟。曾经有过,后来没有了。十一岁那年夏天,父亲杨金河在玉石沟南坡上掏了个地窝子。领着全家在荒草梁子上烧地造田。一日傍晚,父亲指使天青到村里找金山叔叔借口粮,因为突降暴雨他便在叔叔家宿了一夜。第二天背了五升玉米早早地赶回玉石沟,发觉整个南坡已经变了模样。几十亩大小的一坡树木连同刚刚开出的几垄新地全都滑跌了,几乎填平了山谷,地窝子和睡在里面的亲人自然也都埋了进去。死的活的再不能晤面,万恶的鼓龙包只一夜便使他成了孤儿,连一颗牙一块碗片都不给他找到。他试着找过的,然而泥石流凝固得像岩石一样坚硬,只徒然地磨烂了一双小手。

  叔叔杨金山收养了他。有心把侄子当儿子对待,无奈小崽子就是不认爹,只认叔,始终不大亲近。叔叔把田产割一角,父亲也不至于到玉石沟烧荒,父母兄长也就不至于丧掉性命。他是怨着叔叔的。杨金山脑筋活络,索性将侄子做了长工,吃穿都好,交派的也多是细活儿,骨子里却隔得分明而透彻。

  金山不指望天青,他就不信自己遗不下一块血亲骨肉。只要能有个儿子,倾家荡产也干,把王麻子的二闺女生吞了也干!小娘儿们算个什么东西?她是他的地,任他犁任他种;她是他的牲口,就像他的青骡子,可以随着心意骑她抽她使唤她 !她还是供他吃的肉饼,什么时候饥馋了就什么时候抓过来,香甜地或者凶狠地咬上一口。花二十亩地的大价换个嫩人,他得足够地充分地使用她。他一次又一次把她掀翻在炕席上,就确信自己是在讨债。讨债的人来不得多少情面,挂一脸杀气便是了。和别的男人女人差不多,他给了她许多凶暴的夜晚,又比别人少些冷静和温存,连侄子都看出那女人正在迅速枯萎。大半年干下来,看不到未来的儿子有什么动静,女人的肚皮平得像鼓,有弹性却没有货色。杨金山弄得真是累了,紧要关头老是咳得上不来气,气不足便里里外外落个软软软,很有些悲哀。身子明明显露不行,动得反而更勤奋,似乎要把被窝里的自己和别人一块儿毁掉。他在女人眼里就成了野兽,自己倒并不觉得,以为狠得出邪也是分内的事,于己于她都是必须的。必须的事项不只一件,炕上不饶人,田地里更是不饶人,娘儿们是家里另一个只吃饭不领钱的长工,地位并不在天青以上。伏天扎在棒子地里锄草,汗气呼啦的小婶子让杨天青不断地生出复杂情绪,既有纯洁的无形的关怀,也有同命相怜的悲悯。除了这些,便是那健康的肢体所引发的无穷尽的潜在的放肆了。只要叔叔的眼睛不在,天青的眼睛就能得到有限的自由,使他有胆量有机会把视线抛到婶子的腰上腿上和别的生动处,深深浅浅上上下下地反复纠缠。这田野是天宽地阔而没有先生的私塾,天青自习着人生的学问,将最有底蕴最有趣味的书来天天捧阅。那女人迟钝些,不曾料想侄子竟有所企图,自己的每一页正被个小后生哗哗地掀开来。天青最初爱读的,恐怕是从后面看过去的她的撅着屁股锄地的样子。如果她知道这秘密,怕要收缩起来,不会那么欣然翘然了。

  “婶子,你歇歇,我多拉几锄就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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