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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儿子终于放声大哭,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妈妈怀里摇来摇去。他一定非常伤心。全家都被这伤心的气氛笼罩了。周兆路有点儿后悔,他不敢看他们。

  夜里他感到了妻子的焦虑。她的体贴很小心,怕惹他生气似的。

  “你今天怎么啦?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严厉些怎么行,要让他记住这次教训。”

  “你过去不这样,太突然了,别说孩子……我也受不了……”

  “原谅我,我太激动了。”

  “是不是单位出了什么事?”

  “没有。”

  “和上级闹矛盾了吧?”

  “怎么会。”

  “和同事们处得怎么样?你一向是很随和的,大家不是挺喜欢你吗,你说过……”

  “没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吧,用不着为我担心,真的!我干得很好……”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睡吧,明天我找个机会向孩子们道歉,小磊会恨我吗?”

  “不会的,他可能要怕你了……”

  周兆路心里一直酸溜溜的。妻子的抚爱让人难受。他不仅让孩子害怕,一定也让她害怕了。他身上真的流露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她的体贴像是奉承。近来他在夫妻生活上过于冷淡,这对她不能没有影响。

  他想补偿一下,但没有情绪。生理受心理支配,这在医学上也是形成某种见解的基础。感觉容易麻痹,熟悉了也就疲乏了。换一种情形,只要出现新鲜的信号,生理就会重新夺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心理束缚而采取大胆的行动。

  这是一个人们平时不大注意的事实。

  周兆路膝盖上一直保留着那种粗糙的感觉。当时床太响,他们又不想中止。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块不太干净的地毯。

  “像野兽一样!”

  他脑子里又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他正是一头野兽。在适宜的时间,在适宜的地点,人人都会成为野兽。野兽有野兽的下场。人不会有好下场。吃着、喝着、活着、希望着,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一个冷冰冰的尸首能有什么意义?

  这是人应得的嘲弄。

  大学二年级时上解剖课,台子上摆着一个干瘪的老妇人。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死后会是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黯淡了。尸体的阴阜上有一团肮脏的绒毛,腿间是令人作呕的皱褶。他的好奇心染上了浓重的悲哀。人不该是这样的!解剖刀划开了皮肤,像划开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纸似的,残酷而麻木不仁。他这门功课的成绩是优,但他最讨厌的就是手握解剖刀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死人。那不是人,是一堆腐肉!

  后来得知老妇人是医学院的教授,一辈子独身,生前就把自己预捐给同行了。她大概不知道她的高尚有多么可怕。周兆路过了许久才从沮丧的心情中解脱出来。他看出自己很幼稚,学习加倍刻苦。人既然那么可悲,就不能不爱自己。这个观点倒一点儿也不让他感到幼稚。他一直这么想。他的确爱着自己。

  “像野兽一样!”

  这阴暗的念头把深藏在心底的情绪搅起来,有一种宿命的悲观的色彩。

  他无可奈何。

  他向儿子承认了错误,说不管因为什么也不该打人。他很慈爱。

  “你抽烟是不对的,知道它的害处吗?”

  儿子不理他。一家人都默默不语。他好像不论干什么都已经不能被他们所理解。他的家庭如此脆弱,一点儿小小的变故都经受不起。他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背地里做的事一旦让他们知道,他可以想像家庭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星期天去香山看红叶吧?”他提议,情绪高得让人感到不自然。

  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现在也没有。他对红叶不感兴趣。他只是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家庭做点儿什么。

  黄栌叶初红,但山坡上多的仍是绿色。他们乘索道车到了山顶。从鬼见愁举目东望,城市隐没在灰沉沉的大气里,显得无边无际的庞大。研究院在城市北部,根本看不着,小得没有一丝痕迹。他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轮廓模糊的世界里。他怎么活着,干了点儿什么,不会给这个轮廓带来任何变化。人是沙子,是气体,城市和原野使他们成了无足轻重的点缀。他的隐私和痛苦,对无数个别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大家都有自己操心的事情。归根到底人的兴趣不在别人。他用不着怕他们。

  在香山顶上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很好。孩子们也活跃了,拉着他的手在下山的小道上嬉笑奔跑。妻子顿着身子,生怕滑倒,走一步歇一步,她的确像个老太婆了。周兆路心里生出了一点儿怜悯。他走回去搀扶她,她的笑容说明她很满足。她的笑容也老了,动作僵硬而笨拙。女人是有差别的,惹是生非的就是这个差别。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露水重重的草地里,他们紧靠着一棵小树。她认真地往腿上涂抹防蚊油。光滑的皮肤上是化学品浓烈的香味儿。

  对不起妻子。没有别的。对不起就是对不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弃她而去。她给了他一双儿女,事业上的成功有她的心血,他的奋斗是献给她和孩子的。抛弃这一切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离开香山的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周兆路想在他们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蒙在幸福上的那片阴影抹去。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也许应该结束了。

  几天之后,当又一次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决心十分脆弱。陷阱不是那么容易爬出来的。借口很多,但在说出来之前他自己就先把它们抹煞了。

  他软弱地看着那个美丽而淫荡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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