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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是你设法使你吸引了我……不对,也许我表达得不够确切……”

  “是我勾引了你,这样说才确切!因为我爱你……算了,饶了你吧,你城府太深,你不仅是个馋猫,而且胆小如鼠。我有什么可怕的,值得你这样防范?”

  “你不高兴了。”

  他觉得自己就要垮掉了。她脸上没有不愉快的神色,但口气是沉重的,淡淡的笑容又使他联想到嘲弄。你真行。他可以想见她在黑暗中低声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态了。

  戏逗的孩子们已经走掉,海滩显得荒凉寂寞。她站起来嗅了嗅海风,把一只手伸给他。

  “兆路,我不会责怪你,哪怕你仅仅贪恋我的肉体……。”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别说这些了,我还会大胆进攻的。放心,我不会威胁你的家庭。”

  “乃倩……”

  “别管那个该死的纱门了,我的冒险已经超过极限……不过,你真棒!”

  这句赞赏倒容易明白。

  “乃倩……别把人弄得太尴尬。”

  “没什么可掩饰的。事情能做就能谈出来,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心头一阵刺痛。她说得不对,有些事就是不能说的。说出来,等于用刀子割自己,割得血肉全无,只剩一具可怖的骨架。

  他想说,你美极了,你很放荡,让人恨不得杀了你!她说不定喜欢听这个。她想听的就是这个!

  他一言不发。面对面看着她。

  “当心,我可是有奢望的人,不是说着玩儿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周兆路用力攥住她的手掌。硬硬的小手缩成一团,在他拳心里挛动。她疼得露出了牙齿,像少女一样洁白整齐的小牙叫人爱怜。

  奢望是什么意思?她说过,她不想威胁他的家庭。难道她还想找出别的办法,为她和他的关系垒筑持久稳定的归宿么?奢望的说法,更像是露骨的暗示。她大概想让他知道,她是某些方面亢进的女人。

  他明白。他用不着暗示。

  离开北戴河前一天,与那天夜里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疗养员们半夜爬起来,结伴去鸽子窝看日出。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公路上蹒跚而行,路灯隔得很开,四周是浓重的夜雾,微风在路旁的庄稼地里扫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兆路和华乃倩落在后面,前后没有人,只有远处传来分辨不清的吆喝声。

  后来,他们走下了公路。他跟在她后面穿过一片玉米地,跨过一条干水渠,在一块低洼的草丛里停下来。草地旁边有几棵小树,黑沙沙的,像人。

  露水很重,哪儿都湿漉漉的。她抓住一棵小树,叶子上的水珠抖在头上。

  有蚊子。

  她是来北戴河那天的打扮,咔叽布短裤使他产生强烈的冲动。单纯的原始欲望使一切变得简单,也使所有别别扭扭的行为变成不可缺少的了。

  像野兽一样。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随即凝固,再也冲刷不掉。这是人的行为吗?他问自己,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感觉。

  回到北京,在火车站分手的时候,那昏沉沉的一幕又浮现出来。她的背景消失在从群里。一只母兽戴上了人的假面。他也要复活了。在地铁车厢里闭目沉思,他发觉过去那个周兆路、那个自以为优秀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看见两个人站在野地里。她毁了他。她居然一丝不苟地往腿上涂防蚊油!

  第七章

  单位的人见了周兆路,发觉他比过去黑了,情绪显得很活跃。上班时,他用网袋拎了十几个嫩红的煮螃蟹,没进办公室就被一抢而光。午餐后,走廊里到处都是海腥味儿。大家都说主任真不错。以往出差他每一次都忘不了给同事们捎回点儿纪念品,大部分是吃的。花费不大,受者不至于当回事放在心上。但嘴皮子乐一乐,谁也不能不念一念他的温厚。他心里的确是一团善意。

  “你们得感激华乃倩,要不是她替你们敲我的竹杠,我才不掏这个腰包哩!你们知道螃蟹多少钱一斤?……。”

  于是下属们又向华乃倩欢呼。她知道没那回事,却笑哈哈地认可,并向他投过神秘的一瞥。他的处世手段要永远处在她的监视之下了。

  他活得很累。身上添了许多毛病,胃疼,牙根发酸,失眠。有时候睡一个好觉便什么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了。

  但好觉总是不多。妻子开玩笑,说疗养一场倒养出病来了。半夜睡不着,妻子就把枕头支起来陪他聊天。他已经不大适应家庭的温柔,有时候只是因为妻了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便会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使她像傻瓜一样对一个通奸者体贴入微。他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她的关怀。

  他希望一个人呆着。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独坐在书桌前用黑暗将自己和周围隔开,于冥冥之中咀嚼那个真实的自我。他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干了点儿什么。

  他在不背叛妻子的前提下和另外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人世间或许有成千上万的淫乱者,但他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否则他不会这么痛苦。他厌恶这种关系,却又被这个妻子之外的女性深深吸引,并从这种关系中得到新鲜的快感。如果不会给正常生活造成威胁,他乐于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但他又不能不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以防付出太大的代价。摆脱她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她不是一个抽象物,而是充满诱惑力的女人,他的直觉不允许他不抱有本能的向往。

  周兆路被淹没在重重矛盾之中。思考是徒劳,他达观不起来,超脱不起来。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爱自己超过爱任何人。承认这一点不费事,但需要一点儿勇气。除了家庭、事业、荣誉、地位,他不怕丧失别的什么。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的基础。如果平衡可以保持,短时间的道德紊乱也许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担忧的只是个人会不会受到损害,假如私通关系进一步发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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