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盏牛油灯笼高挂在酒桌两侧的立柱和墙壁上,一股烧焦的牛油味随着燃烧出来的黑烟四下飘散。大堂里的摆设还是旧的,正面的官案上罩了一圈垂地的青蓝土布,沿官案前脸又加了一条白色的衬边。官案上摆着官印,签筒,笔架,砚台。官案两侧的木架上竖着长矛、大刀,和两把从来也没有用过的三股钢叉。官案背后的木板隔墙早已经油漆剥落,陈年渗
漏的雨水在木板的裂缝里洇出一片一片烟黄色的水渍。灯光很亮,两个人肩并肩地紧挨在一起。刘振武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体上被水烟熏出来的气味。砗磲顶戴下面的那个太阳穴已经鬓发花白。一颗八毫米的曼利夏左轮手枪子弹,打穿这个太阳穴轻而易举。拔枪的动作要快,要出其不意,要趁他双手敬酒的机会,枪口要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能给他任何躲避的时间,也不能给身后的卫兵留下反应的时间。为了加强杀伤力,子弹头已经被磨平,又用匕首在磨平的弹头上切了一个十字。不要小看了这个十字。只要子弹出膛击中目标,和脑骨猛烈撞击的弹头就会沿着十字张开,被枪膛里的来复线旋转起来的弹头就会变成一把肉钻,它从脑袋的另一侧钻出来的时候,打开的就不是一个八毫米的孔,而是要连肉带骨撕下一大片。也就是说,很可能会有半个脑袋飞上天。等这颗戴着六品顶戴的脑袋一开花,这个餐桌上就会加上一道脑浆迸溅的好菜。然后,肯定就是大呼小叫,离席大乱,狼奔豕突。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管代,会在宴席上拔出枪来打死巡防营统领!只要自己的第一枪一响,今天的宴席上立刻就要枪声大作,会有许多身体被子弹洞穿,这场酒肉的宴席就要变成屠杀的盛宴。只要自己的第一枪一响,整个银城就要枪声大作,枪林弹雨中,尸体倒地,血染古城,无论谁胜谁负,银城都将不复再是原来的银城!丰盛的长桌上都是用大盆大碗盛的大鱼大肉,每位军官的面前都摆着盛满了老窖大曲的瓷碗。抱着酒坛的士兵侍立在桌旁,眼睛在酒碗上来回扫视,随时准备给长官添酒。惟一可以称作精致的,就是每人面前的四寸细瓷菜碟,菜碟里面是名传四方的老军营火边子牛肉。雪白的瓷碟里棕红色的牛肉切得细如钢针,一寸长的肉丝密匝匝围了两圈,牛肉丝上均匀地浇了辣椒红油,两圈棕红色的牛肉中间扣了半只翠绿的酥瓜。用筷子夹起一箸牛肉来,油脂滋润,晶莹如玉,仿佛能透过影影绰绰的灯光。一箸入嘴异香满口,肉丝酥而不韧,轻咬即碎,松香,肉香,油香,借着热辣辣的口感愈嚼愈浓。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赞叹这道菜色、香、味堪称三绝。在一片喝彩声中,聂芹轩露出满脸得意的笑容连连自称惭愧,说是此等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聂芹轩拍拍刘振武的手说:“刘管代,还有一道银城真正的好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请再稍等片刻。”
说话之间,聂芹轩的鼻息和口气一阵阵地拂过耳边,刘振武觉得满腔的热血几乎要从皮肤下面喷涌而出。他微微一笑,面色平静地举起了酒碗回谢:“那我就先领谢聂统领这一番盛情了!”
老窖大曲热辣辣地烧红了脸,目光如炬的刘振武从容不迫地应酬着场面。复仇的决心让他的头脑清醒而又冷静。作为军人,刘振武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十分明白:一个原本严密的军事行动计划一旦暴露,被暴露的一方就是将要失败的一方。现在起义的事情已经败露,自己既无内应又无外援,面对戒备森严的对手,起义正在变成一场和胜利无关的冒险。眼前这个所谓的接风宴席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场方便的屠杀。这将是一场觥筹交错、色味俱佳的复仇和屠杀。这也是一场无法拒绝的宴会和屠杀,但这更是自己惟一可以反败为胜的机会。不只是为了暴动,不只是为了胜利,也不只是作为总指挥,更是作为兄弟和儿子来复仇。对于一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军人来说,献身是更重于胜利的天职。刘振武甚至有些庆幸聂芹轩安排了这次屠杀的盛宴。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设想着聂芹轩中弹之后血肉横飞的场面。临来赴宴之前,刘振武周密仔细地做了安排。他指定了自己死后的代理管代,决定只带副官和自己同到聂芹轩的军营赴宴,从全营精心挑选出三十名最勇猛的士兵组成敢死队,以卫队身份和自己同时进城,每人配备长、短枪各一枝,又集中起一部分弹药,把他们的子弹袋通通装满。并且留下命令,要留守的人员天黑之后全体持枪待命,只要一听见旧城枪响,立即冲过上关桥发起攻城,用炮火轰开北门,内外夹击,使敌人里外不能兼顾。击毙巡防营统领聂芹轩之后,敢死队分两路作战,一路去夺取弹药库,另一路要把那支有快枪的巡防队压制在营房之内迅速消灭,而后占领军营,在天亮之前攻占全城。
频频举杯、谈笑风生的聂芹轩已经闻出了满屋子的火药味,他也早已经看见屋外那支人数超常、滴酒不沾的卫队,和那些装得鼓鼓的子弹袋。从校场会师的那一刻起聂芹轩就预感到自己已经看见了对手,这位赶来增援的刘管代,多半就是那个还没有露面的暴动总指挥。聂芹轩不由得暗自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勇气和干练,他居然敢组织了敢死队亲自冒死闯进老虎窝里来。可是这个留过洋的毛头小子,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偷天换日、釜底抽薪。他还没有看见自己给他预备的那道好菜。那道菜一上来保管叫他目瞪口呆!酒已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一点醉意。餐桌四周被酒烧亮的眼睛,都在等着那道还没有上来的好菜。果然,片刻之后随着扑鼻的香味,大家看见敦睦堂的刘三公跟在一副抄手面担的后头走了进来,餐桌上一片惊呼,有人高兴地喊出菜名来:啊呀呀,刘三公的退秋鲜鱼!稳操胜券的聂芹轩笑吟吟站起身来,“今天有劳刘三公的大驾,真是不敢当啊!三公快请坐!给三公满酒!刘管代,我就不用班门弄斧了,这是府上的名菜,银城的仙品!三公说这道菜本该上午吃的,我今晚特意请大家来开开眼!刘管代,请!”
刘振武猛然看见父亲一天一夜之间忽然变白的头发,也看见紧跟在父亲身后的两名持枪士兵。刘三公被安排在聂芹轩的身边坐下。隔着聂芹轩满身的酒气和得意,刘三公话外有音地嘱咐儿子:“宝儿,今晚你别个事情啥子都不要多想,安心好好尝一尝聂统领的菜,我们一切都听聂统领安排。”
众目睽睽之下,厨师放下抄手面担,打开炭锅,取出热气腾腾的钵碗,瓷碗盖一掀开,屋子里顿时弥漫了慑魂夺魄的桂花香气。像是被一阵狂风吹灭了灯火,刘振武目光如炬的眼睛,刹那之间变得晦暗如渊。他把一切凶险和困难都想到了,把一切细节都反复思量过了,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落进这片迷人的桂花香味里来,万万没有想到聂芹轩竟然会把父亲弄到这个屠杀的宴席上来做人质!有父亲在现场,自己一枪一刀也不敢动,所有准备好的精兵强将顿成粪土。聂芹轩要和自己较量的不是勇气,也不是兵力。
骤然变色的刘振武,满面疑惑地看着入座的刘三公问道:“爸,你啷个会到这里来?……“aa刘三公指指自己带来的那道菜:“宝儿,你先吃菜吧。有话我们喝完酒慢慢摆。莫让聂统领再等。”
眼前的钵碗热气腾腾,退秋鲜鱼晶莹如玉的身体上,惊心动魄地散落着猩红的枸杞子,仿佛是一颗颗渗出来的鲜红的血珠。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重浪。刘三公这道难得一见的退秋鲜鱼,在宴席上掀起一片笑语喧哗的赞叹声。军官们酒兴大起划拳猜令。在一片人声鼎沸的嘈杂中,聂芹轩转过头,对刘振武轻轻耳语道:“刘管代,你昨天既然已经先见过三公了,我也就不再多说。令兄一直在等的那位总指挥,我也在等。我想告诉那位总指挥,我的这座军营其实是一座空营,桐江知府袁大人留下来的弹药,和那支一百人的快枪队今天晚上都不在军营里。我把它们都临时放在文庙街桂馨园的花园里了。三公告诉我,七郎已经死了,他只能密不发丧,只能等这几天的风声过后另寻借口为七郎下葬。刘管代,我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我根本就不想在银城和人打仗。只要没有人在银城打仗,敦睦堂和我们银城就一切照旧。只要银城无事,只要银城还能按时上缴税银,我这绿营老兵,就算是对得起朝廷。能用兵黩武者未必就是良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依我看,那位暴动总指挥只要一走了之,于他,于我,都无所谓胜败。既然军机已经败露,既然夺城已经无望,他又何必等在银城束手待擒?剩下的事情由我和刘三公足够对付。我已经年过半百,是个本来已经被裁汰的老兵,早已经无心恋战,也不想和任何人一争胜败。刘管代,依你看我的安排是否周详?”
刘振武对着酒碗,默默无语,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和自己一起猛然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多少年来,自己漂洋过海,呕心沥血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一切,根本就填不满眼前这个无底的深渊。
聂芹轩看看刘三公的白发又叹息道:“老来丧子,人生大痛,我真是担心三公再承受不起别的祸事了。”
酒席上,军官们大呼小叫的猜拳声震耳欲聋,嚷成一片。
这一夜,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暮鼓晨钟井然有序。银城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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