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 银城故事

春风不度玉门关(二)

  一切都像预想的那样发生了。可一切又都那么触目惊心,难以接受。

  城门上木笼里的那颗人头真的就是欧阳朗云的头吗?怎么也不能相信文静瘦弱的欧阳朗云竟然会这样被人砍下头来。没有审判,没有法庭,没有任何调查和取证,一个人头就被砍
下来了。没有人看到行刑的过程,没有人知道被杀者是不是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在支那杀一个人和杀一头牛的差别微乎其微。一想到欧阳朗云的头滚落在地的情形,秀山次郎禁不住就要闭上眼睛。这件事情残酷、真实到让人难以接受。

  粗糙宽大的木条粗暴生硬地把那张惨白的脸分成几块,能看到的只有一只眼睛,半张嘴,微露的牙齿,蓬乱的头发,和已经死在那张脸上的文静和激情。这颗曾经在早稻田大学接受教育和知识的头脑,如今像畜牲一样被宰割下来挂在城墙上,用来威胁其他想暴动的支那人。秀山次郎想起来几天前自己刚刚拍过的镜头,忽然觉得这些被拿出来公开展示的死亡,都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残忍和肮脏。秀山次郎调整了几次角度,可镜头里的画面总是不能满意。忽然间,他看见在木笼的空隙中飞来飞去的苍蝇,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欧阳君真是糊涂,居然只为了一次计算错误就去自首;一颗受过早稻田大学教育的头脑,仅仅因为一次情绪的冲动,就这样被放到笼子里,让苍蝇叮来叮去。支那人永远就是支那人。真是永远也不可理解、永远也难以改变的支那人!秀山次郎不愿意让妹妹看见自己的眼泪,更不愿意在支那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就那样把头埋在遮光布的下面,一次又一次地把眼泪从脸上抹下去。在极力压抑的抽泣中,秀山次郎等着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再一次地挪动了三角架。这个无法改变的仰拍的角度限制了视线,也限制了距离。角度不好,光线也不够好,可他别无选择,只好接受这个有缺陷的画面了。他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和欧阳朗云一起走出会贤茶楼时,欧阳对那个摆弄人头的士兵的激烈指责。一转眼,真的只是一转眼,他自己的人头竟然也被挂在了城墙上。这一次,不会有人为他自己的人头来争执了。这样想着,眼泪再一次涌上来。秀山次郎再一次地抑制着,再一次把眼泪压下去。为了平静情绪,秀山次郎故意让自己构思这张照片的注脚:城墙上挂着的是我的同事,是一颗受过早稻田大学教育的头脑。这么想的时候,秀山次郎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这个充满了主观情绪的注解,已经把自己放在了被观察的对象之中,这样的注解,已经放弃了自己一贯保持的那双客观冷静的眼睛。于是,他从波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严厉地提醒自己:一个大和民族的人,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感情和支那人的历史搅在一起。自己需要的是文明人的理性。自己要记录的是客观冷静的历史画面。自己既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也不是一个只被情绪支配的支那人。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犯欧阳君已经犯过的错误。这张照片的注脚应该这样写:城墙上挂着的是暴动者欧阳朗云的人头,他因刺杀桐江知府而被砍头示众。砍头示众是支那最常见、最常用的对犯人的惩罚。欧阳朗云,越南侨民,银城育人学校物理、化学教员,1908年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这样想着,秀山次郎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银城清爽干净的秋天,被吸进平静自信的肺叶里。秀山次郎放下遮光布,在挺直身体的时候看见了妹妹,心里的那些自信,顿时被淹没在妹妹的眼泪里。

  在那台蔡斯照相机支架的旁边,一身盛装的秀山芳子面对人头跪在一只木几下,木几上放了一方染了血迹的手帕,几本套在墨蓝色书套里的线装书,和两炷青烟幽幽的线香。泪流满面的芳子不停地哭着,说着。围观的人群站得很远。城门下边不断有行人和车辆从欧阳朗云的头下匆匆走过,所有的人都要扭过头来,惊讶地打量跪在泥土中的这个美艳夺人的日本姑娘,打量那个放在三角架上的机器。来去匆匆的行人们听见这东洋姑娘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唱一支伤心的歌。他们听不出她唱的是什么,更不知道那是唱给城墙上的那颗人头听的。船已经准备好了,船工也已经雇好了,这一切都是刘校长的父亲安排好的。连启程的行李也已经收拾停当,马上就要回家乡,回日本了。秀山芳子是来诀别的。她把自己精心地打扮出来献给欧阳朗云,她把自己心里的悲绝,一首一首地吟诵给自己的恋人听:

  狂风吹至三室山,山上红叶飞满天。

  落入龙田川中水,川水红如锦一般。

  

  好花转瞬即飘零,只恨空空度此生。

  伤心红泪何所似,连绵细雨不能晴。

  

  催花风雨催花落,花落庭前纷如雪。

  落去芳花归去春,如我飘零心凄恻。

  

  悲思幽恨多,此生逐逝波。

  忧伤忍不住,流泪竟如河。

  

  可怜侬之命,要绝直须绝!若乃如此生,难奈愁心结!

  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

  寂寞辛酸度此生,至今仍是苦烦中。

  宁赴难波江中死,也愿与君相聚逢。

  

  我这颗星,在何处寄宿啊,银河?……

  悲痛欲绝的芳子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爱情的表白一次面对着听不见的耳朵,一次面对着被砍下来的头颅。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竟是如此的悲苦绝望。悲痛欲绝的秀山芳子怎么也不能接受,城墙上那个肮脏恐怖的木笼里,装的就是欧阳朗云的头。从那张脸上吹过来的鼻息,曾经在自己的心里撩起过怎样的涟漪呵!从那张脸上传过来的眼神,曾经在自己心里留下过怎样柔美的春光呀!可现在美好温柔的一切都被砍下来,装在那个肮脏恐怖的木笼里,肮脏恐怖地挂在城墙上。他为什么竟是这样的渴望死亡,渴望被别人砍下头来?既然知道这样的结局,爸爸又为什么还要训练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这样去送死。秀山芳子没有想到,现实里的中国竟然是如此的残忍可怕,竟然和书本上的中国如此的形同霄壤。它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无动于衷,竟然会使用如此肮脏恐怖的手段!这城门下来去匆匆的人们,都是中国人吗?他们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眼睛来看看城墙上的那个木笼,看看城墙上的那个为了他们而被砍头的人。他本来是可以毫无危险地离开的。他甚至可以根本就不回到这个叫中国的地方来。他可以在河内,也可以在日本度过自己富裕舒适的一生。他的眼睛里原本可以永远也不看见这恐怖肮脏的一切。可他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来到了中国。难道中国就是为了残杀这些年轻美丽的飞蛾才存在的么?你们这些来来往往麻木冷漠的中国人,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木笼吧!看看木笼里的这颗人头吧!你们看看这个年轻人吧,他原本是一个住在河内的年轻人,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他是为了你们,为了中国才被砍头的!他的名字像一句诗,他叫欧阳朗云……中国,中国,你为什么杀了我的恋人?你为什么把他的头装在这么肮脏恐怖的笼子里?中国,中国,我恨你……中国……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 我这颗星,在何处寄宿啊,银河……尽管心里十分的不愿意,可秀山次郎还是按照秀山芳子的嘱咐,为妹妹拍下这诀别的场面。秀山次郎知道自己现在根本就阻挡不了妹妹,索性不去劝她,由她去哭,由她去做。从学校出发时,当脸色苍白的秀山芳子,发髻高挽,一身和服盛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连秀山次郎也被妹妹的美丽惊呆了。可他同时也陷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之中。这个凄美惊人的妹妹,浑身透出一股万念俱灰的决然。妹妹这张冰冷决然的脸,让秀山次郎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妹妹深不可测的眼光,飘忽不定地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观看着一个神秘缥缈的地方。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出来的鬼魅,在自己身边伤心欲绝地游走徘徊。自从知道欧阳朗云的死讯之后,秀山次郎曾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妹妹终于不可能再和一个支那人纠缠在一起了。可自从知道欧阳朗云的死讯之后,妹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秀山次郎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发生了怀疑,心慌意乱之中他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保护妹妹不被这死亡的打击过分伤害。当芳子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北门照相的时候,秀山次郎一点也不敢阻拦,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下来。他现在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亲自陪着妹妹经历眼前这场残酷打击的每一分钟。而发生在银城的这恐怖残酷的一切,是他们兄妹俩当初来中国的时候做梦也梦不到的。

  满脸泪光的秀山芳子转过身来对次郎嫣然一笑,“哥哥,你照好了么?”

  秀山次郎赶忙点点头,“芳子,好了,好了。”

  芳子又笑,“哥哥,这些照片不是留给我的,是留给你的。你不是总在说要带着自己的眼睛来看看支那么?现在的这些是你的眼睛看到的吗?哥哥,你说,是不是?”

  秀山次郎赶紧再点头,“是,是,是我看到的。是我的眼睛看到的。”

  “哥哥,你的眼睛看见了一个日本姑娘跪在一颗支那人的头颅面前。是吗?……”

  “芳子!……”

  “哥哥,你的眼睛不能把一个日本人和一个支那人分开,是吗?”

  “芳子!……”

  “哥哥,你和爸爸都不想看见我和一个支那人在一起。你的眼睛到底想看见什么才能让你满意呢?你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为什么不一样呢?哥哥,你能看见我的眼睛吗?……哥哥,我现在看见的,你能看见吗?能吗?”

  “芳子,你现在看见什么了芳子?”

  “哥哥,我看见的你都看不见……你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芳子,你在说什么呀?你看见什么啦芳子?”

  “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秀山芳子不再理会哥哥,独自转回身去,对着城墙上的那颗头颅深深地跪拜下去,泣不成声地问道:“欧阳君……你看见了吗?……你现在还能看见我吗欧阳君……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欧阳君,你看见了吗?你还能看见我吗……”

  秀山次郎怔怔地呆立在照相机旁,忽然恐怖地想到,芳子她是疯了!正在这时候,有一伙叫化子从城门里走出来。叫化子们一看见那个熟悉的照相的机器,立刻兴奋起来,露出满脸狡猾的笑容。他们毫不犹豫地围了上去,口中不停地乱喊:“洋先生,你又来照片子?要不要帮忙的人些?站起,躺起,坐起,随便你挑!我们不像那些傻瓜要好多铜板才肯帮忙。我们一人一个铜板儿就安逸得很!洋先生,你到底用不用嘛你,干脆一句话嘛!一人一个铜板儿,要得不要得?痛快些嘛,洋先生!”

  校工张三升赶忙上来驱赶,“龟儿子些!你们做啥子嘛你们?放老实些,今天我们不用人的!不要来纠缠!滚得远些呦你们!”

  听见骂声,叫化子们像猎狗一样把张三升团团围住,“张三升!你要哪样嘛你?我们啷个就是龟儿子,龟儿子又是啷个滚法?你三升大爷今天不给我们滚起看看,今天你就走不脱!叫化子也不是大家的龟儿子,龟儿子也不是白白地就给人做起的!”

  眼看张三升被叫化子们围在中间撕扯成一团,秀山次郎赶忙上来解围:“不要动手,你们!张三升,给他们每人一文铜钱!”

  叫化子们听懂了洋先生的话,立刻松开撕扯的手欢呼起来:“托洋先生的福!我们又不是不懂得道理的畜牲些!”

  满脸怒容的张三升从袋子里摸出铜钱,塞给叫化子们每人一个。拿了铜钱,叫化子们开心地笑起来。接下来,自然又是他们每日操练的功课,双手作揖齐声高唱:“人做善事添福添寿——!你老是善人做善事,我们二世变牛做马报答你老呦——!”

  一团混乱当中,没有人注意到,城墙上的木笼周围嗡嗡营营地飞舞着一群快乐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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