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很重,连树林里的鸟叫声都是湿漉漉的。太阳还没有升出山顶,可是早晨的阳光还是把雾气都挤到了山谷下面。一片云彩安安静静地停在歇雨峰的山尖上。视线被山遮挡了,看不到远处。偶尔会有牛叫声隔着蒙蒙的雾气,从山脚下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旺财推开竹门,在扑面的清凉和湿润里伸开一个舒服的懒腰。当他张开大嘴眯着眼睛仰起头来的时候,看
见了山顶上那片安静的云彩,和云彩后面湛蓝的天。清冷湿润的空气鼓满了旺财结实的胸膛,浑身一阵酥心的颤抖,嘴里立刻汪满了口水。旺财咂咂嘴高兴起来,安逸得很,又是个做牛屎巴的好天气。
旺财已经想好了今天的事情:要先去城里老军营门前,看看会贤茶楼的陈老板。如果陈老板还在站笼里好生生地站起,债就有得讨。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一百七十六文铜钱,能在永昌米行称回四升潮米,两升好米,能买一斤多肥肉,二斤菜油,……好大的一笔钱!一个硬实的牛牌子要在井上做五六天的苦力,才挣得下这笔钱!现在啥子东西都贵得吓人,啷个就没得人出来说句话吗?旺财搞不清楚为什么银城的物价会像银溪里的水一样涨涨落落的。这个问题对于旺财来说是一个太大也太复杂的问题。那些成千上万的店铺,成千上万的买卖人,不知都是听了谁的话就把价钱改来改去的。改来改去的也没有办法,那都是别人的事情。旺财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出力气做牛粪饼,就是要把自己的铜钱一个也不丢的抓在自己手里。
旺财把干好的牛粪饼从竹架上取下来,摞在仙人洞口的一块大石头上。仔细数了数,对头,是十二块。这十二块牛粪饼大小均匀,薄厚一致,摞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有一尺三四寸高,顶在头上刚好能伸手卡住,下坡、过河都不会闪失。一块牛粪饼在两斤上下,这十二块牛粪饼绝不会少于二十五斤。旺财对自己的货色很有把握。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块。这下安逸了,只多不少,你陈老板说凑足二百斤,就给你凑足,只多不少,我旺财不多拿你一文亏心钱。老天保佑陈老板还在站笼里安安生生地站起,保佑陈老板平平安安回家,保佑我旺财的血汗钱一文都不丢。老板不在,还有老板娘,和尚不在,庙还在
,天王老子也不能白白地拿我的血汗钱!要下山进城,回来也不能空走。旺财把拾牛粪的竹篓背到背后,把粪铲放进篓里。而后,随手在洞边的山坡上扯了几把青草,三下两下拧出一只草圈放在头顶上,双手把那十三块牛粪饼高举过头稳稳地放在草圈上,转身走向下山的小路。拧出来的草汁染绿了旺财的手。路边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旺财的草鞋和赤脚。裤脚高高地挽着,随着有力的脚步,小腿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鼓起来。头上这二十几斤重量对旺财实在不算一回事。不一会儿,旺财看见了他每天每日都会看见的那幅画:碧绿的银溪远远地从天上流过来,穿过银城,穿过两岸林立的天车。河对岸是青灰色的高高的城墙和城楼,下水关码头上挤满了还没有睡醒的盐船。新城那一大片灰黑的瓦顶高低错落,紧紧连在一起,天车井架像桅杆一样高耸其间,从高处远远看下去很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楼船。育人学校高高的红楼,火神庙金黄的琉璃瓦飞檐,从那一片灰黑当中格外亮眼地升起来,显得高贵而又威严。旺财头顶着牛粪饼从青翠的歇雨峰上渐渐走进这幅画里来。旺财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可旺财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不是一幅画。但是旺财清楚地知道,山下这个血肉丰满、繁荣昌盛的城市是自己讨生活的好地方。走了一段路,旺财的身上已经有点微微地发热,肚子里咕咕噜噜的在响。旺财伸手拍拍肚子笑起来:你莫叫,讨了陈老板的钱我们就去打牙祭。我们去三和兴买他一只酱猪蹄!要他一碗老窖!再要一碟回锅肉!肉要多,辣椒也要多!要五碗米饭……这么想着,旺财的嘴里又汪满了口水。旺财真的是很喜欢自己的这座城市。在这个热闹的城市里,你只要有力气就有饭吃,只要你肯多出力气就会有牙祭给你打。
还没有走到水边,就已经闻到了河的气息,就已经听到了河的声音。隔了很远,旺财就认出来坐在岸边台阶上吸旱烟的冯幺叔。看见那一摞顶在头上的牛粪饼朝自己走过来,摆船的冯幺叔收起烟袋,一面解缆绳,一面笑着搭腔:“旺财,又是去给蔡六娘送贡礼?”
旺财立刻红了脸,“幺叔莫笑人,不是给六娘送的。”
“旺财也哄人,新旧两城哪个不晓得只有蔡六娘能烧你白送的牛屎巴!旺财,你送多少牛屎巴,也梦不到蔡六娘的三妹。还不如送我,二天渡河不要你花钱。”
“幺叔莫笑人,我一个牛屎客哪敢做梦娶三妹!我是去旧城收账的。”
“原来旺财要收账,真是要发财了!顶起十几个牛屎巴就要花钱来坐我的渡船!我讲给你听,汤锅铺的郑矮崽那天提起一兜蹄蹄膀膀送给六娘,我还听说郑老爹为讨蔡六娘的欢心,把寿材板都送到家里去了。旺财,你过中秋节给六娘送了些啥子?你要看紧些呦!”
旺财急着辩解:“幺叔,我啷个摆得起架子花钱过河,真的是为去旧城收账才来坐你的船。“aa冯幺叔又笑,“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不和你两个耍笑了!快来坐得稳当些,当心你的粪饼不要栽到河里。”接着又问,“是哪一个又来欠你的血汗钱?”
“会贤茶楼的陈老板。”
“陈老板?他在老军营的站笼头关到起,啷个还钱给你?”
旺财露出一脸的茫然和苦笑,“我也不晓得。那天我去收账,话没有说得两句,轰隆一声,窗子门板噼噼啪啪摔起多高。哪里就晓得出了天大的祸事。那个啥子袁知府,为啥子偏偏要死在茶楼门跟前?他的轿子再多走起两步,陈老板啥子事情都没得了!偏偏就是陈老板出了事情,掌柜、堂倌通通抓起走了。人该倒霉是逃不脱的。出了天大的人命案子,我也不晓得钱还讨得讨不得。陈老板不在,老板娘还在,他多大的会贤茶楼总不能欠一个牛屎客的血汗钱!”
看见旺财满脸的焦急,自己又帮不上忙,冯幺叔不再追问。渡船上一阵长长的沉闷。没有人说话。满眼都是碧绿的河水,满耳都是河水舒缓的流淌声。沉闷中,冯幺叔的木桨在水面上悠长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旋涡。
等到旺财弃舟登岸,匆匆赶到老军营大门前的时候,看见所有的站笼都已经被打开了,可是关在里面的人却一个都看不见。旺财心里轰的一声,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完蛋了!好灰心!人都拉起去砍了脑壳!这下才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这下才是真的半个铜板也讨不回了!清早的街面上冷冷清清的,还没有什么人。旺财头上顶着高高的一摞牛粪饼,背着粪筐,孤零零地站在那排木笼的对面,心如刀割,万念俱灰。旺财在心里诅咒起来:“狗日的些,就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老子要做几多天才晒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平白无故地,就要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啥子世道嘛?没得天理的王八些!”
咸咸的泪水流到嘴角里来,旺财举起粗糙的大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掌心的老茧把脸划得很疼。
有人在背后喊:“牛屎客,转来!转来!”
旺财没有听见。还是一把又一把地在脸上抹。
侧身站在门槛里面的蔡六娘终于忍不住了,推门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旺财跟前埋怨:“哎呀,喉咙都给你喊破了……”可话没有说完就看见了旺财的眼泪,“哎哟——,旺财,是你吗?你哭啥子嘛?在生哪个的气嘛?”
看见是熟人,旺财不好意思地又抹抹脸,“六娘,是会贤茶楼的陈老板,他欠我一百七十六文铜钱。你看,笼里的人都被拉去砍了脑壳,陈老板也叫砍了脑壳,没得人来还我的账了……”
蔡六娘笑了起来,“傻瓜,哪个说的都砍了脑壳?昨天夜里,站笼头的人些都放起走了,你哭啥子嘛你!傻瓜。”
旺财转悲为喜,满脸放光,“六娘,你看到都放起回家了?陈老板也放了?那我要去茶楼看一看!”
说罢,旺财转身一路小跑。
蔡六娘在身后又喊:“转来!转来!我还要你的牛屎巴!”
旺财顾不得回头,“六娘,牛屎巴是给陈老板的,我明天转来再送给你……”
蔡六娘在后面埋怨旺财:“今天中魔嘛你,你疯啥子嘛你,又是哭又是笑的?又不是中了秀才、举人!”
一直等到在三和兴的饭桌前坐下来,旺财才真的看见了眼前的奇迹。早晨的梦想现在竟然变成了香喷喷的宴席,一切都和梦想的一模一样:一个酱猪蹄,一盘回锅肉,肉很多,油也很多,肉里放满了红汪汪的辣椒,一碗老窖,五碗米饭。堂倌一样一样地从胳膊上把盘子和碗放下来,酒在左手边,筷子在右手边,菜在中间,五碗米饭围成一圈。都摆在这里了,一样也不少。旺财反复地搓着自己的一双大手,他真的是有点难以相信这个人间奇迹。把一筷子香喷喷的肥肉放进嘴里,旺财满面生辉的脸上,洋溢出难以言说的幸福。
就在刚才,大难不死躺在床上的陈老板不但给足了二百文钱,而且又多给了整整二百文。陈老板说托老天保佑捡回一条命来,他要散财免灾。因为有了这天上掉下来的二百文钱,旺财终于下定决心要实现自己早晨的梦想。
因为怕别人嫌弃牛屎客不干净,旺财特意挑了饭店外面敞厅里的散座,不等进门就早早地把背上的粪筐取下来,远远地放在门外墙脚下面。三和兴是穷人的饭店,来吃饭的大都是些脚夫、苦力。时间还早,敞厅里的座位大都空着,到处空空荡荡的。堂倌殷勤地扯下肩头的抹布擦抹桌椅,招呼座位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敞厅里只坐了旺财一个人。片刻工夫,堂倌甩着抹布,高声喊唱着旺财点的几样饭菜走出来。他像杂技演员一样,把一冷一热的两盘菜,一碗酒,和那满当当的五碗米饭通通架在胳膊上。转眼间,稳当麻利地把它们一盘一碟摆好在桌面上。最后又端来一碟泡菜,满脸堆笑地说,你客官是开门第一客,恭喜发财,老板要送你一样小菜。这一辈子旺财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刷锅洗碗,他很少被人这样伺候过,恭维过。旺财涨红了脸,真有些受宠若惊的慌张。渐渐地,又有客人走进饭店里来。开始嘈杂起来的人声,遮挡住了旺财的不安和慌张。埋没在人群里,旺财觉得舒展从容了许多。
肉很香,辣椒很辣,米饭很白,老酒下肚腾云驾雾,满面通红。饭店里碗盏叮当、香气四溢。旺财的口腔和肠胃兴奋地咀嚼着,蠕动着。一大块回锅肉……两大口米饭……再来两口米饭……啃一口酱猪蹄,喝一满口老窖……夹两箸泡菜……再吃回锅肉,再喝一口老窖……回锅肉,酱猪蹄,白米饭,红辣椒,酸泡菜,在牙齿和舌头之间香甜地交替着。猛烈浓香的老酒把这些香、辣、酸、咸的味道醉心地放大出来。借着酒力,旺财的幸福随着唾液和吞咽传遍全身,传遍每一个汗毛孔。可惜,那个人声鼎沸的餐馆里,没有谁注意到角落边上的牛屎客,没有谁注意到一个人脸上永恒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