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茶楼的时候,欧阳朗云和秀山次郎赫然看见了那两具刚刚被砍了头的尸体。秀山次郎心里油然涌起要拍照片的渴望和激动。他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场面。可惜,照相机不在手边。而且他现在还要护送自己的同伴回学校。他焦急地拉着欧阳朗云的胳膊向外走。围观的人群像一道墙壁,远远地围站在街道上。看到两个东洋人走出来,
士兵们对人群大声呵斥起来。呵斥声中那道人墙蠕动了几下。一些争先恐后的人脸又替换着插进缝隙里来。刚刚行过刑,喷洒在街道上的血还是鲜红鲜红的。一个行刑的士兵正在用手里的腰刀把一颗人头摆正,可拨弄了几下那颗头反而越滚越远。士兵不耐烦地骂了起来:“龟儿子,掉了脑壳还耍啥子牛脾气?”
一面骂,一面又伸出手去提起辫子,把那颗不听话的人头拉到自己面前,重重地礅在街面上。这一次,他成功了,人头被他端正地摆在街道正中,好像是从铺满石头的路面上长出一颗人头来。士兵满意地笑笑,随手把满是血迹的腰刀在尸体的衣服上来回擦抹。欧阳朗云猛然停下来,秀山次郎在一旁紧紧拉了他一把。可欧阳朗云还是爆发起来,他浑身颤抖地指着那个士兵破口大骂,但他马上又停下来,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从士兵们惶惑的脸上看出自己喊出来的是日语。秀山次郎一边继续把同伴拉向外面,一边又勉强替他翻译:“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死人,你们要尊重死者。”
士兵们都知道这两位是育人学校里的洋先生,他们不知所措、无动于衷地讪笑起来:“脑壳砍都砍光了,啷个尊重法嘛?”
“洋先生,长官要我们砍他的脑壳,没有要我们尊啥子重。”
欧阳朗云又喊了起来,秀山次郎还是一面劝阻一面拉着同伴向外走。两人一直在讲日语,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银城的士兵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东洋人,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为死人发这样大的火气,又为什么要和这些同他们根本无关的事情争吵。聂大人放你们两个洋人走路就是尊重你们,难道要你们给知府大人抵命才算是尊重?士兵们虽然听不懂东洋话,但却知道自己现在该为洋人做什么。士兵们再次对着人群大声斥骂起来:“让开些!挤,挤啥子嘛龟儿子些!挤到前面来砍脑壳?”
听到斥骂,远处的那道人墙嘁嘁喳喳地又一阵蠕动,又有许多人头争先恐后地晃动起来。木然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兴奋、惶恐的笑容。忽然有人高声地对秀山次郎叫喊:“洋先生,你啷个不拿起机器来?砍脑壳的事情不是天天都看得到的呦!”
秀山次郎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鄙夷地侧回头来。
走过人群以后,欧阳朗云终于没能忍住狂涌而下的热泪。他不去擦,就那样泪流满面地走在大街上,引得行人不断惊讶地打量。秀山次郎急切地提醒他:
“鹰野君,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你这样不沉着是要坏事的!你现在可以听到我说话了吗?“aa欧阳朗云摇摇头,又点点头,可眼泪还是照样流。
“鹰野君,我提醒过你,要注意计算爆炸力。”
欧阳朗云在纷乱的泪水中自言自语道:“我没有想到会死这么多人。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滥杀无辜。我应该回去自首。我不想让别人为我送死。”
秀山次郎气愤地看着他,“我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一个计算错误。你没有别的错误。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成功了吗?知府不是已经被炸死了吗?你怎么可以因小失大?你难道以为做这种事情就像请我喝茶一样清闲吗?你去自首,除了白白送死之外还有什么意义?鹰野君,你是一个在日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和那些拖着辫子的支那人是不一样的人!我父亲教你们制造炸弹、使用炸弹,并没有教你们自首!你现在需要用的是头脑,不是感情!”
欧阳朗云看懂了秀山次郎急切的表情,甚至看懂了裹挟在急切和气愤之中的蔑视。他还是什么也听不见,他觉得这个没有声音的陌生的世界,好像忽然和自己隔了很远很远。他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猛然转过脸来盯着自己的同伴:“秀山君,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被砍头的是我的同胞,不是你的同胞!我和他们一样,是你说的支那人!”
听他这样讲,秀山次郎顿时无言以对。
在行动之前,他们曾经有一个君子协定,秀山次郎不可以直接参加行动,只可以事后来拍照,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可两个冲动的年轻人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件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各自原来的想象。在得到桐江知府来到银城的消息之后,欧阳朗云就下定了刺杀的决心,认定这样做是自己惟一的使命。欧阳朗云已经来不及等待暴动总指挥的命令了。他不想错过这个刺杀知府为同学们报仇的最好的机会。在省城革命党的暴动中,有三位欧阳朗云的同学被杀了。他们都是欧阳朗云在秀山制作所认识的同学。省城的暴动失败以后,欧阳朗云几乎每一天都煎熬在复仇的等待之中。为了保证自己的刺杀行动能够实行,欧阳朗云严格保守秘密,甚至瞒过了育人学校校长刘兰亭。欧阳朗云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事情败露,那么就由自己一个人去赴死,就由自己一个人来独自承担一切。在这个悲壮的计划中,欧阳朗云曾经设想过无数的细节和意外,惟一没有想到的意外,就是自己其实根本就承受不了这么残酷的一场爆炸。
就在刚才爆炸发生之前,在会贤茶楼二层的包间里,素瓷静递,清茶润口,两位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还沉浸在各自的雄心壮志当中。凝重的紫檀木桌椅,淡雅的青花瓷茶具,挂在墙壁上的陶渊明的意境高远的诗句,把他们的决心衬托得古朴而又浪漫。谈笑风生之中,他们坚定不移地等待着知府大人的死期。现在他们有一个如此古雅而又巧妙的掩体,又有如此恰当的投弹机会。一切恍如天意。当知府大人开道的铜锣声从县衙传过来的时候,他们相视而笑,打开了临街的窗口。银城繁杂热闹的市声立刻从窗口里传进来。从窗口望出去,街道两旁店铺的招牌、匾额参差错落。往来的行人在店铺之间或出或入。一队担盐的脚夫迈着急促的快步穿街而过,在请人让路的吆喝声中,不时有人揪起衣襟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街道两旁小贩的叫卖声纷乱混杂。担柴、送菜的担子在各色货摊和小笼牛肉的香味里迂回穿行。吱吱扭扭的独轮车像小船一样在人流中漂浮滑动。有几只鹅从竹篓里伸出雪白的长脖子,哦哦不停地参加到叫卖声中来。一驾送水的黄牛车悠然晃进街市里来,在扰攘忙乱的街道上留下一行从容而又悠闲的水印。层峦叠翠的玉泉山远远地镶嵌在瓦顶连天的城郭上边。有几缕炊烟在瓦屋上远近错落着袅袅飘散,把牛粪饼的烟火气一直弥散到街巷最幽深的角落里。没有人会想到这幅千百年不变的图画,马上就要被一个年轻人涂改得面目全非。
转眼之间,为知府大人开道的铜锣声把纷扰繁华的街道驱赶得空空荡荡。看到那支刀枪林立的队伍在街头出现的时候,欧阳朗云从皮包里取出一只茶壶,他禁不住对自己巧妙的设计满意地笑起来。在育人学校的物理化学实验室里,欧阳朗云秘密地完成了自己的设计,把整整一公斤的特强黄色炸药放进这只好看的紫铜茶壶里。当初秀山次郎提醒过欧阳朗云:计算一下一千克黄色炸药的爆炸力,除非有坚固的掩体,否则,照这样设计的手抛炸弹,完全没有考虑投掷者的生命安全,简直就是一颗自杀炸弹。对于这个提醒,欧阳朗云置之一笑,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要一举成功。
眼看着知府大人的轿子渐渐走近茶楼脚下,所有的热血仿佛骤然被吸空了,欧阳朗云在狂乱的心跳中,感到一阵几乎要窒息的眩晕。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吩咐秀山次郎隐蔽到桌子下面,接着,用手里的烟头点燃了引信。那根火捻像条致命的火蛇一样,眨眼间嗤嗤作响地钻进到茶壶嘴里,他用双手把茶壶举了起来。知府大人刀枪林立的队伍正在楼下的街道上通过,那顶四人抬着的绿呢大轿,轿帘垂闭,显赫地簇拥在刀枪之间。欧阳朗云倚在临街窗口的侧面,心里默念着引信燃烧的时间,五,四,三,二……扔!欧阳朗云眼看着自己制造的炸弹砸进轿帘,在他转身躲到墙壁后面卧倒的同时,惊天动地的爆炸把许多碎石、尘土和不知什么东西的碎片,从窗口外面喷射进来,在楼体的晃动中,冲击波把桌子上的茶具一扫而光,随着尖锐的脆响,青花瓷的碎片带着嘶嘶的风声,在墙壁之间来回致命地迸溅。欧阳朗云分明感到自己好像也在爆炸声中飞上了天,接着,他感到有东西纷纷砸到后背上,和护着头的手背上。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欧阳朗云和秀山次郎几乎是同时扑到窗口上。轿子没有了,知府大人也没有了,浓烈的硝烟气味中,只有它们的碎片散落在街道上。那支刀枪林立的队伍像被暴风刮过的农田,横七竖八地倒在满是血迹的路面上。在街道对面的墙脚下,欧阳朗云看到了一截腿,和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惊叫、哭喊、移动的躯体、慌乱的奔跑,从短暂的停顿中突然爆发出来。这条千百年来拥挤着店铺和商人的街道,眨眼间变成了血肉横飞、哭号震天的活地狱。因为离刚才强烈的爆炸距离太近,欧阳朗云暂时丧失了听力,在一片无声的空白中,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时间弄不明白为什么街道上忽然没有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在一派死寂之中怪诞地奔跑,慌乱的肢体在无声无息中撕扯拥挤。他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无声的画面是真实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那个巧妙的茶壶炸弹制造出来的。在此之前他只是学会了制造炸弹,他只是听秀山正雄先生讲解过炸弹的爆炸力和杀伤力,他在秀山制作所的实弹演习也只是把炸弹扔进旷野,他绝没有想到炸弹扔进人群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欧阳朗云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地摔到一面墙壁上,那种剧烈的撞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次精神的扫荡和掠夺。当一切都出乎意料的时候,欧阳朗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被原来的想象所欺骗。视觉的震惊眨眼间变成肉体的反应,欧阳朗云没有来得及转身,就那样伏在窗口上猛烈地呕吐起来。好像所有的内脏都要从嘴里喷射出去。在几乎被窒息的呕吐中,欧阳朗云的身体整个伸到了窗口的外面,低垂的脸倒对着墙壁。当他在挣扎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猛然看见一块炸烂的内脏黏糊糊地贴在眼前的墙壁上,他说不清那是一块肺还是一块肝脏,只是觉得恐怖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整个的身体像断弦的弓一样反弹起来,手臂乱舞着,狂叫不止。如果不是秀山次郎死死地抱着,欧阳朗云几乎要从窗口失手栽下楼去。在翻肠倒胃的呕吐中,欧阳朗云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又回到了父亲的轧糖厂,看见那些粉身碎骨的甘蔗,翻着被碾碎的白骨从机器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来。他感到秀山次郎在拍打自己的脸。他挣扎着要摆脱同伴的搂抱时,看见了秀山次郎不停张合的嘴,直到这时候,欧阳朗云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投炸弹之前还是紧张得忘记了一个步骤,没有把保护耳朵的耳塞放进耳朵里。反倒是按他的指挥提前卧倒在茶桌下面的秀山次郎,身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欧阳朗云指指街道,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努力地想笑出来,可白得怕人的脸上露出来的都是惨笑。他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他本以为自己也会像别人一样有赴汤蹈火的勇气。他本以为复仇的决心可以让自己战胜一切。他本以为那颗自己制造的巧妙的炸弹会为自己证明一切。可没有想到,被证明的却是自己如此的胆怯和慌乱。欧阳朗云没有能按照事先预计好的方案立即下楼逃离现场,当他还在呕吐和惊吓中喘息不已的时候,楼下的敞厅里已经响起了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和叫喊声,杀气腾腾的士兵们眨眼就掀起了包间的门帘。欧阳朗云向同伴抬起了抱歉的眼睛,脸上的惨笑很快就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惭愧。
当然,欧阳朗云更没有想到,一场本来应该是义无反顾的壮烈献身,竟然这么快就变了味道。他无法接受别人为自己白白送死的荒谬。他更不敢面对那两颗滚落在街道上的人头。在被炸弹证明了自己的怯懦之后,这两个被砍头的无辜者又用鲜血证实了自己的贪生怕死。当那两个无辜者被拖向死亡的时候,自己这个“义士”竟然能龟缩在人群里苟且偷生。欧阳朗云觉得,自己从茶楼的敞厅里往外走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卑鄙的逃兵。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个聂大人早就看穿了自己。一团和气之中,他那双含威不露的眼睛,根本就没有遗漏了任何证据。如果不是有“鹰野寅藏”这个东洋人的身份做掩护,在大街上被砍首示众的就应该是自己,就应该是那个叫欧阳朗云的中国人。
在极度的混乱和慌张中,两个年轻人走出了戒备森严的城堡。从那个地狱一样的石头城里逃出来,视野豁然开朗。死亡和鲜血被留在身后,眼前的世界安详而又平和。北门外面,高远的秋阳下边,平静饱满的银溪似乎静止在远山近树之间。偶然的,有几只白鹭从静止中虚幻地飘起,又虚幻地飘回到静止里。远处的桐岭绿树生烟,上关桥横跨在一川碧绿之上,听鱼码头的渡船一动不动地停泊在凝固的河水中。面对这旷远无声的宁静,面对这被自己看过无数次的风景,欧阳朗云忽生隔世之感。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此生此世,自己恐怕是永远也无法再返回到河的对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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