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把一只鲜血淋漓的大竹筐从街上抬进会贤茶楼的敞厅里,鲜红的血从竹篾的缝隙里水柱般地流下来,在筐底落地的一瞬间,聂芹轩分明听见血水哗喳的迸溅声。聂芹轩觉得那些血水直刺刺地溅到眼睛里来,在闭上眼睛的黑暗中,聂芹轩明白,自己这个已经被裁汰的绿营老兵,自己这个局外人,现在是无处可走,只能为这乱世残局拼死一战了。那个淌血的竹筐里是一些衣服的碎片,和一堆也是碎片的肢体、内脏和骨肉。可以分辨出来的有半块长着辫子的头骨,两块连着槽牙的牙床,三截腿,大半条胳膊,几片撕碎的胸骨,几团血肉
模糊的心肺,一些肠子,和浮在表面上的几截手指。细长的手指上细长的指甲竟然完好无损,其中一个指头上还套着镶了绿翡翠的金戒指。在这一筐骨肉和衣物的碎片上面放着袁大人的四品顶戴,帽子后边的花翎早已经不知去向,沾满血污的帽顶上,那颗天蓝色的青金石居然完好无损,在血肉模糊之中奇迹般地熠熠生辉。压抑的空气渐渐热起来,扑面的血腥气中,一群贪婪的苍蝇嗡嗡营营地忘情追舞。随着竹筐落地,一阵恐怖的叹息扫过人群,许多人转过脸去,敞厅里骤然聚起阴惨的杀气。面色苍白的士兵们在竹筐旁边单腿下跪颤声禀报:“大人,按你的吩咐,到处都找遍了,都在筐里头……袁大人就只有这么多了。”
聂芹轩戎马一生,见过无数的死,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碎尸万段的惨死。看着那个鲜血淋漓的竹筐,看着那些纷乱的苍蝇,聂芹轩难以相信筐里的那些碎片和肉块,就是刚刚和自己分手的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两天前袁大人顾不得中秋在即,从桐江城带着一营巡防军,三道紧急军令,星夜赶到银城布置军防,准备应付举事的乱党。为了加强防力,刚才分手的时候袁大人还特意又为自己留下了一哨人马,近百支毛瑟枪。他怎么竟然会在转眼之间变成了竹筐里这血肉模糊的一堆呢?昨天的中秋之夜,就是这一堆血肉和自己推心置腹,举杯伤怀的么?
聂芹轩认得那个翡翠戒指,袁大人就是用戴这只戒指的手端的酒杯。袁大人说:“静农兄,我知道你不痛快,已经下了裁汰令又要改令留下你来领兵打这一仗。以你我的情分也不足以留人出生入死。这些年来兵制频改,可一直都把你留在绿营千总的旧职上。眼看战事在即,制台大人这一纸巡防营统领的临时委任令,也是为解燃眉之急。现在银城知县偏偏又丁忧告缺,你总不能指望我用县衙捕厅和官运局抓私盐的那几个巡警捕快去上阵打仗吧?静农兄,银城现在只有靠你了。上个月在省城造反的乱党和两广、云南的一样,都是以新军为主的。按道理讲,朝廷送他们留洋,封高官、给厚饷,把最好的洋枪洋炮交给他们用,朝廷倚重的是他们。可如今四处造反举事的偏偏就是新军。幸亏是乱党不慎弄响了炸弹,制台大人先下手抓了十几个军官,又把陆军小学堂的教官、学员在操场上砍了三十多人。想不到这个月,他们又要冒死在银城举事,孙文的乱党真是前仆后继、多如牛毛。我是老了,这种事情我已经想不明白了。饥民流寇要造反,高官厚禄也还是要造反。洋人要来打,乱党要来打,自己人也要来打。如今的世道烽烟四起,风雨飘摇啊。又是废科举,又是搞立宪,祖宗的旧制都扔光废尽了,也还是挡不住乱党遍地,烽烟四起。静农兄,今天你我还在这月下对饮,明天还在不在也未可知。今年你我还为朝廷尽职,明年不只你我生死难料,怕是大清的生死也在未可知之中呀。哎,不是生逢乱世,是生逢末世呀……你我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清冷的月光照着袁大人满脸的悲戚凝重,也照亮了清冷的酒杯,和这只冰冷的翡翠戒指。袁大人带来的三道军令,第一道军令是把自己这个已经准备裁汰的绿营千总临时改任银城巡防营统领,并上报陆军部核准转奏皇上钦点委任。但所领兵马不过就是自己手下原来略经改编的八百绿营旧部,再加上袁大人特意留下来的一哨步兵近百支毛瑟枪,勉强凑够三营的人数。第二道军令是要求尽力在暴动之前捉拿银城乱党总指挥和一干首要。第三道军令是要自己监视、钳制从省城派来增援的新军官弁,以防有人和乱党内外应和。看过这三道内外兼顾、捉襟见肘的军令,聂芹轩除了惨笑而外无话可说。袁大人说得对,现在是生逢末世,此一战不过是不可为而为之,彼一战怕也还是不可为而为之。眼看大清的气数已尽,战与不战总归是无力回天。战与不战怕也只不过是末世的遗臣了。而且是一个临时委任的遗臣。你给大清朝尽忠,可又有谁愿意看你这没用的尽忠?……一时间,两人举杯无语,中秋的皓月,杯中的冷酒,把这眼前的世界照得太清冷,太明白。
聂芹轩看见筐底的血水转眼间汇成一摊,其中的一股血水夺路而出,忽然朝自己脚下流过来。压抑不住的悲悯汹涌而起,聂芹轩顿时热泪盈眶,为了掩饰,他再一次垂下眼睛,低声喝问:“你们就非要用这个竹筐么?你们就不能给袁大人找一口棺材来?”
一阵忙乱之后,士兵们把茶楼仓房里的一口楠木棺材抬进敞厅里来。棺材后面跟着吓昏了头的茶楼老板陈际唐,陈老板跪在地下不停地磕头:“大人大人,我自愿献棺充公……我分文不取……小人从来安分守己……我啥子也不晓得实在是冤枉呀……我哪里晓得知府大人要从门前路过……我自愿献棺,分文不取呀大人……”
聂芹轩不耐烦地摆摆手令人把茶楼老板拖下去。随口命令道:“先砍两个头,当街抛尸示众三天。剩下的嫌疑人犯都押回营去候审。”
敞厅外面一阵喊冤之后,就是刀砍人头的喳喳声。
袁大人的卫兵们说轿子正走着,猛然从天上掉下一团东西来,好像是一把茶壶砸进了袁大人的轿帘里,接着就爆炸了。这个炸弹太厉害,不光炸死了袁大人,炸碎了轿子,炸伤了几个弟兄,轿夫也炸死了两个。可他们除了那个茶壶的影子,别的什么也没看见。一声霹雳之后,卫兵们从尘土里爬起来,已经没有了轿子也没有了知府大人。临行时,因为知道风声紧迫,袁雪门特意带了一个巡防营,两百多支毛瑟枪。为躲避伏击,他在过桐岭的山路上只骑马不坐轿。可他没有想到这些不怕死的革命党,竟敢在闹市街头公然行刺。领兵的陈管代看见死了知府大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除了拼命抓人而外他再想不出别的主意来。聂芹轩一得到消息立即下令关闭旧城四门,在全城搜捕。查看了现场之后,又派人马上给省城总督衙门发紧急电报,通告桐江知府在银城被刺,催促已经在增援路上的人马尽快赶来银城。随后,吩咐陈管代留下伤员,即刻护送袁大人的灵柩返回桐江。
一切只能这样处置了。该押的押了,该砍的砍了。不能押也不能砍的只有那两个洋人。从一赶到出事现场,聂芹轩就看见,跪在地上的一群人犯后边站着两个一身洋服的男人。聂芹轩认识他们,这是育人学堂从日本重金聘请来的教员。育人学堂原是银城盐商敦睦堂刘家出资自办的族学,自从废除科举以后,刘家另建校舍、操场,从日本购买全套教学仪器设备,办起了新式学校。刘家在日本留学的子弟,又请来了两男一女三位洋教员,除了正规的教学而外,又专办了一个留学日本的预备班,育人学堂改称育人学校,一时声名远播,周围乡县的有钱人家都争相把子弟送来就学。站在眼前的这两人,一位叫秀山次郎,一位叫鹰野寅藏。两个东洋人西服革履,发光如漆,一副正正板板的样子,看情形是专门来品茶的。那个叫秀山次郎的最是银城的一大怪物,他有一架叫什么照相机的洋机器,可以把山川百物和男女老少都留到纸上。有人见过他的那些画片,都说是真人真物,毫发不爽。只要他领着扛机器的校工走出学校,身后面就会追着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看热闹。现在,这两个洋人虽然不像那些跪在地下的人那么惶恐,可脸上的紧张和苍白还是叫人一望而知。秀山次郎的手上提了一只皮包。当聂芹轩的眼睛转到皮包上的时候,秀山次郎会意地把皮包打开,皮包里只有一包茶叶和一本书。聂芹轩点点头,对两位东洋人抬手示意:“两位先生受惊了,请。”
秀山次郎如释重负地颔首一笑,接着有几分生硬地,行中国礼,说中国话,对着聂芹轩抱拳拱手,“多谢聂大人。”一面说着回身示意自己的同伴先走。
聂芹轩注意到那个叫鹰野寅藏的手背上有明显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他再次客气地抬起手来,“鹰野先生受伤了,快去医治包扎。我有公务在身恕不远送。请,请。”
看着两个东洋人走出了敞厅的大门,聂芹轩想,这些东洋人中国话说得比我还要好,不知是在哪里学会的。聂芹轩又想,当年秦始皇要是不放那五百童男童女去东瀛访仙问药,如今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乱党?聂芹轩大大方方地放走了两个日本人。因为那是洋人,他不能不放。聂芹轩押走了所有当时在场的银城人,因为他除此而外没有任何线索。除去那两个砍了头的,连茶楼老板、堂倌、掌柜和所有的客人都算上,总共还剩十八个人。聂芹轩心里明白,自己现在要对付的不只是那个扔炸弹的凶犯,还有那个暴动总指挥。最叫聂芹轩担心的是,他不知道刺杀知府的行动是不是乱党们这次暴动的信号。袁大人带来的三道军令里,其中特别提到,此次银城暴动的总指挥就是孙文从日本亲自派来的。可这两年,只银城一地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就有十几人。这些人回到银城后,办医院,办学校,办报纸,办银行,凡是洋人有中国没有的他们都办。这些人要办革命党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些富商子弟树大根深,哪一个也不好轻易惊动。自己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抓走茶楼老板,那是因为陈际唐只是个开茶楼的老板,他身后既无盐商大姓又无袍哥行会做台柱。
聂芹轩不敢在会贤茶楼久留。他甚至不知道这次刺杀是不是革命党的调虎离山之计。聂芹轩担心有人乘机偷袭军营,营房的仓库里除了枪械而外,还有袁大人秘密留下的十几箱炮弹和子弹。那是袁大人留给自己钳制新军的本钱。一阵匆忙之后,人去楼空的会贤茶楼里一片狼藉。茶楼门前留下几摊干黑的血迹,和两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滚落在街道上的人头沾满了血污,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又虚假。尸体旁边站着几个手持兵丁鸟枪、身挂腰刀的老兵。暗红色的枪托杵在地上,好像也被干黑的人血涂染过。喧嚣之后的街道上一派恐怖的寂静。远远地,有几个惊恐好奇的孩子伸头探脑地从街口晃出来,一闪而过。血腥的寂静中晃荡着几条肥大的狗,鲜红的长舌头和急促的喘息声,叫人一望而知它们嗅到了食物好闻的味道。
持枪的士兵,干黑的血迹,无头的尸体,兴奋的狗,在银城往日繁华的街道上摆出一幅罕见的凄凉风景。知府大人被炸死的消息转眼间传遍银溪两岸的新城和旧城。意想不到的细节和猜测随着消息越传越多。恐怖像大雾一样四处弥漫。每时每刻操心井盐行情,盘算买进卖出的盐商们,整日埋头在灶房和针线里的主妇们,终年操劳在盘车、火圈上的工匠们,都被那声爆炸惊呆了。银城人没有想到知府大人会被炸死在店铺拥挤的大街上。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叫银城人在地久天长、琐碎平庸的日子里,猛然睁开了惊恐的眼睛。所有的盐商立刻开始转移现金,驮送银子的骡马在保镖的护卫下,趁着夜色神秘地来去匆匆。银城人自有自己判断时局的依据,当银子安安稳稳自由流转的时候,大家都相安无事地过日子。什么时候银子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大家就开始拼命地囤积粮食,准备应付灾难。
银城新上任的巡防营统领聂芹轩,和准备暴动的革命党,把那幅恐怖凄凉的风景,残忍地摆到大街上,残忍地摆在银城人渴望银子的眼睛里。整座城市顿时陷入空前的恐慌。突然而来的打击让那些拨惯了算盘珠的手指,在心慌意乱中失去了自信。大祸临头,银城人出于本能惟一相信的就是银子。于是,为了救助被抓走的人,又有许多银子和说客悄悄来到老军营的营房里。可是聂芹轩毫不留情的决定,远远超出了银城人和革命党的判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