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锐:人间 >
二十九


  他不知道,就在此时,几百里外,一个姑娘从碧桃村出发上路了。她一路朝北,见人就问,“大嫂啊,你见没见过我家哥哥?他叫范巨卿,是唱戏的,听说他染上了瘟病,你可见过他没有?”她一路上,大嫂大婶大妈大叔大哥大爷叫了不知几千几万遍,有人摇头,有人给她指路,却是一条南辕北辙的路。只好从头再来。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那一大片丘陵山地转来转去,一刻不停歇。渴了,喝山溪水,饿了,顺手摘两把野果。她脚上打起了泡,磨破了,血水直流,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双脚板。她跛着脚,东撞西撞,问了这人问那人,尽管她的话叫人糊涂摸不着头脑,可那小生毕竟算一个红小生,也还是有人看过几出大戏,越往前走,有关他得病的传闻也就越多。她总算没被人指引到爪哇国去,她总算一步三折靠近了他,逼近了他。当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她终于走进荒草没膝的庙院,看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却还一息尚存的他时,这小青蛇她猛然双膝跪地,平生第一次朝天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她二话不说咬破手指,将她的血,挤进他紧闭的嘴里。她又用她的血,研开了回春散,她跪在地上,将他的头,抱在胸前,她先把研开的药含到自己嘴里,然后,像哺食的母鸟一样,俯下头,将嘴里的药一口一口喂进他的口中。她的血,真是神奇的好东西,十几口下去,他死尸般的脸上有了一点活气。

  她连灌三包,下着猛药。

  他浑身青紫,溃烂,流着脓血。她用瓦罐从河里取来清水为他清洗疮口,她又挨个咬破自己的指头将她新鲜旺盛的鲜血挤进一只大碗中,将药研开,用这药涂遍他受苦的身体,也是一日三遍。三天后,他高热退尽,睁开眼,有了知觉,七天后,他浑身脓疮消肿、收脓,开始收敛结痂。那一天,当高热退去,他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看到俯在他面前的这张光明的、青春的、活力四射的脸庞时,他挣扎着问了一句,

  “这是哪里?阴间还是阳世?”

  她嘴一咧,毫不害羞毫不掩饰地趴在了他身上,抱住他哇哇大哭。她哭得那么嘹亮和欢乐,她把他从地狱里救出来了,抢出来了!她又把他拉回到了这个世界,拉回到了阳光、蓝天和白云之下,拉回到了她看得见亲得着的这个人世间!她的泪脸,在他胸前来回揉搓着,说道,

  “我好快活啊!我好快活啊!”

  十天后,他已经能扶着断壁残墙走出荒草没膝的破庙,来到河边,在流水中照自己的脸。这脸,恍如隔世一般,带着前世深刻的疮痕。他对着这张脸落泪,哀悼着它昔时的俊美。

  他曾不止一次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她回答,“咱们有缘。”

  他想起那告别,想起一碗又一碗甜入心脾的杨汁金露:那竟然仿佛都是前世的往事了。他握住她手,她十个指尖上都是伤口,血迹斑斑。他亲眼看见了她是用怎样的“药”来为他治病的。他又惊讶又感动,他把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抱在怀里,亲着它们,流下热泪,他说,

  “我用什么来报答你们啊?”

  这破庙,四周无人,最近的庄子也在五里之外。她天天出去,到有人迹的地方为他寻找食物。她还寻来了火石,这样他们可以生火烧水取暖还有照明。夜晚,当火拢起时,破庙里竟有了一种近似旖旎的温暖,他们四目相对,他拥她入怀,重生的喜悦和激情让他放肆,他还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他与她缠绵,他放肆地、放纵地使这无知无觉天真烂漫的小青蛇领略了人间最隐秘最美妙的欢情。

  “哎呀呀!”她喜泪狂飞。

  火,还有美眷,使最寒伧简陋的难捱的长夜成为一个个良宵。

  他们日夜兼程,很快活。马是好马,人是神仙眷侣,若能这样一直走下去,他们将是世上最快活幸福的男女。可是,碧桃村到了,结局到了。抵达碧桃村时已是深夜,远远地,小青蛇就看到了冲天的一片火光,再近前,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火把的汪洋。她好生惊诧,她说,“天呀天,不好了,又有瘟病了呀!”一句话,吓得她自己手脚冰凉。她催马疾行,马却不安地长嘶,踯躅不前,马背上的人也早已变了脸色。小青蛇心急如焚,回头嘱咐道,“范巨卿,我先走一步!”说罢,丢下马,独自冲下山坡。刚来到神树前,就听有人喊,“妖来啦!”刷一下,火把的海洋中分出一条狭路,人们朝后退,向她怒目而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她像示众似地穿行在这人海的夹道中,莫名其妙,火把下面一张张人脸,光影晃动,黑沉沉如张牙舞爪的怒鬼。她突然感到了恐怖,撒腿就跑,一边尖叫,姐姐呀!姐姐呀!

  最后一夜,最后关头,她的亲人,她的姐妹,她的小青蛇赶到了。

  神案设在正对着许家大门的空场上。点着香烛,案上摆着一只酒坛,两只大钵碗,坛里是香气馥郁的雄黄酒。还有一把无鞘的短剑,闪着突兀的寒光。

  胡爹问法海,“请问法师,时机可到未到?”

  法海整整袈裟,捧好他的钵盂,不怒而威,沉声说道,

  “我进去,自有道理,尔等不可轻举妄动!”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