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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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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不得不下手了。我一生等待的时刻到了,就像师父等来了和那九尾妖狐的决战。可是,我却觉不出一点兴奋和激动,我闭上眼睛,她就来在我眼前,一脸悲伤和无奈地问我, “佛家最讲慈悲,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 原来,杀一个妖,也如此不易。 我忽有所悟,当年,吾师斗那九尾妖狐,是否也有如我一样的困惑、隐衷和犹豫?他为何要在京师一等三年?是等待时机还是——和自己较量?我想起沉在钵盂中九尾妖狐媚长的眼睛,鲜血淋漓的身影,它是否也有令吾师“不忍”的无奈和无辜?这也许就是师父临终前命我喝下那钵盂中水,嘱我“铁面无私”“顾全大义”的缘由:做一个铁面无私的除妖人不难,难的是“铁面无情”。 没等我做出决断,事情忽然起了骤变,村人自己开始“驱妖”。家家门前都挂上了端阳才挂的艾叶,涂上了朱砂和鸡血。有人半夜起来将牲口血泼在了许宣家门上。流言风传,说她的血其实是“蛊”,她已将最毒的“蛊”放进了人身体中,只要她作法,人就会迷情或中蛊而死。乡人开始骚动,不光是一个碧桃村,流言向来比瘟疫传播得还要迅疾,前山后山,东村西郭,包括寿安城,方圆几百里,人们被这新的恐怖所笼盖,被这新的灾殃所笼盖。她的灭顶之灾就要来了,风传只有除掉她,那“蛊”才会慢慢自行发散。人们朝碧桃村涌来,就像一月前一样,不同的是,一月前人们捧在手里的是碗盏一类器皿,如今则是手持铁锄或者棍棒。乡人们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奔来,火把的长龙又一次在群山间蜿蜒,这一次,是杀气腾腾的火龙。 胡爹和那几个老者又一次来到我的草棚,他们来“请”我进村“与民除害”。与其说是“请”,莫若说是胁迫。我不动声色,背上我的钵盂怀揣我的宝器,手柱禅杖随他们而去。愤怒的乡民已经堵住了许家的庄院,堵了个水泄不通。还有更多的人,朝这碧桃村蜂拥。村中央,设了一座神坛,备下了书符所用的丈二黄绢以及香烛等物,他们请我立即升坛作法,我这才说道,他们“请”错了人。这书符画符请天兵神将降妖的,该是道家的“真人”才对。我一个僧人没有呼唤天兵天将的神功。 “敢问法师,”胡爹目光炯炯地发问,“请不来天兵天将,如何降妖?” 事已至此,我决定实言相告。 “贫僧自有法宝。”我回答,“实不相瞒,贫僧确是为此妖而来。尔等可知此妖的来历?它本是一条白蛇,修炼三千年,修成女身,来人间历劫。此妖神通广大,法力精深,非寻常小妖可比,书符画符之术不能伤她分毫。降服此妖,除贫僧二件法宝之外,还需天机,天机不到,不可轻举妄动。固檀越们不能焦躁行事,若焦躁行事,触怒此妖,反铸成大祸。切记!切记!” 此言一出,呼啦啦一下,围堵许家庄院的人群,纷纷抱头后退,退出约莫半里之遥,留下一地踩落的草鞋、布履。 此言一出,我忽有所悟,我这是在为这妖孽、这敌人留下生机。 二、 火把将杀气腾腾的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 到此时,娘子反而心静如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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