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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草棚里,弥漫着她的妖孽之气和阳光。我闭上眼,初冬的太阳也依然是温暖的,照在身上,尤如佛光,尤如生之欢乐。我闭目静思,她说的不错,我得吃饭喝水,养好气力。我吃的是大地养育的五谷。忽然间我省悟到,我是一个刚刚活过来的人,是一个再生之人。我六根未净,“生”让我欢乐。

  她为何救我?一个妖孽为何要救一个除妖人?要么是大阴谋,要么就是……

  “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

  我开始琢磨这句话。我挣扎着坐起,吃瓦罐里的汤水粥面。长长的一天,无人打扰。只有阳光、鸟鸣和流水的声响。草棚建在溪水边上,是破草棚,无门无窗,一抬眼,就看见对面的山峦和树林。我心很静,山川流水亦很静,是我们对垒决战前的大静。

  第二天她又来了,送来一瓦罐汤水粥面,一钵药汤。她放下东西要走,我叫住了她,

  “昨日你考问我,何谓人,何谓妖,你听我告诉,”我坐正了身子,“佛法四谛:苦、集、灭、道,别的不言,就说这苦。苦,是生之大苦,人要历生老病死,一切困厄。譬如这大瘟疫来了,人难逃此劫,可是你不怕;瘟疫能要人的命,要不了你的命。染上瘟疫,浑身溃破,巨痛难忍,生不如死,这苦楚,你不会体尝。这就是人妖的区别所在,人间,是人的人间,你活在人间却不担当一点‘人’的大苦,众生的大苦,却独尝人生的欢乐。所谓众生平等,是佛之大道,你有违这‘大道’,故,我不能容你。”

  她听得很认真,听罢,沉吟许久,说道,“你这话,有道理,我还从没有这样想过,”她抬起了眼睛,“法师啊,汝非妖,又怎么知道妖没有生之大苦?”她眼睛里好似起了一层云翳,“一个妖,来到人间,想做一个人,呕心沥血终是做不成,这大苦痛,这大无奈,‘人’知不知道?”

  说完,她不等我回话,转身去了。走出草棚后她忽又止步,背朝着我说道,

  “法师,‘妖’也是众生中的一个生灵啊。”

  又是长长的一天,我静思。她送来的药汤还有粥面使我力气恢复得很快。我甚至有气力走出草棚,面对山峦负暄而坐。山溪淙淙,树叶飒飒,一片天籁。与其说我在想她的话,莫若说我在想她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真的无奈和悲伤,是善的声音,如同这流水,这风。这妖孽真是一个大惑。我取出我的钵盂,走到山溪边,舀了一钵山水,我照见的仍旧是我自己的脸:一脸溃破的疮口正在消肿、收痂。这一回,我没有饮那钵盂之水,我把它倒回了小河里,让水消失在水中。望着那消失在水中的水,我忽有所悟,骤然停下了手中的倾倒……这是一个从任何经文与苦修中都不可能得到顿悟——人归于人,水归于水。

  我像一个负暄的老人一样睡着了,也许只是打了一个盹。忽然睁开眼,只见一个人跪在我面前。是那不堪大用的小子许宣,他终于来见我了。他不等我开口就先磕了一个头,嘴里说道,

  “法师饶恕小生。”

  我不想苛责他,因我从没有对他寄大希望。我尚且惑之,何况这沉溺于情海中的白面小生?我让他起来,他不,却又是咚咚咚磕头,再抬起脸来,已是泪流满面,

  “许宣求法师放过我家娘子!”

  我沉默不语,心里却惊愕,这许宣,与当日涕泗横流求我救命的许宣相比,好似脱胎换骨一个新人,现在的眼泪与过去的眼泪有霄壤之别,如今这张泪脸上有了担当的、沉毅的气概。

  “我问你,许宣,”我开了口,“我为何要放过一个妖孽?”

  “我也问你,法师,”许宣回答说,“当日,你为何要迫我重回一个妖孽身边?”他一点也没有退缩,望着我,“因为你知道,这妖孽,她绝不会伤我。你看似冒险其实是胜券在握。同样道理,我求法师放过我家娘子,是因为我知道,她绝不会伤人害人。一个不伤人不害人的妖精,一个生灵,泱泱世界,为何就容她不下?”

  我微笑了,想起那妖畜的话,我说,

  “汝非妖,又安知妖孽本性?你又怎能知道她的真心?”

  “当日,是你告诉了我九叶还魂草的来由,是你告诉我,我家娘子为救我性命几乎丧生。你说,看来那妖畜对你是有一点真心……法师亦非妖,法师又从何知道妖心?如今我与娘子,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亡命天涯,已逾两年,她是我孩儿的亲生母亲,我若不知她,别人就更不知她!这次大疫大灾,本是人作下的孽,却要用我家娘子的血,一个妖精的血来救人的命!多少人来喝我家娘子的血呀!举着火把,排着长龙,不舍昼夜!我家娘子的血,流了一钵又一钵,流了一碗又一碗,好像那是天泉,流不完,流不尽!到最后,她十个指尖都成了透明的冰柱!……法师啊,你也喝了我家娘子的血了,你也是一个妖精的血救活的人,试问,天下可有这样‘害人’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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