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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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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端阳那一日,你娘裹了粽子,置了酒席,一家人要过节了。伙计送来了那泡好的酒,我一开封,满室酒香。我偷眼看你娘,她倒还沉着,那青儿却是蛾眉倒竖,指着我就骂, “好混帐的姐夫啊!谁的胡言乱语你也信?” 你娘止住了她,对我说道, “官人哪,也罢,我就同你饮三杯。” 你娘亲自斟酒,将三只大觞斟满了,双手擎起一觞来,两眼直直望着我,又开口说道, “官人,或许我真有隐疾在身,这三杯雄黄下去,便见分晓。若真有得罪之处,非我本意……人,活在世上,怕是都有些隐疾和难处的,官人,我饮了。”说完,她一饮而尽。 你娘她连饮三觞。 我看到她眼里,泪光闪闪。青儿也哭了。我忽然也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酒性开始在你娘身上发作,她支撑不住,青儿忙扶她进里面卧房躺下。我一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院中,一盆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那是你娘春天从花市上买来的。我想起往日的好日子,忽然一阵钻心的难过。这时我听到房中传来一阵大大的响动,似是翻腾呕吐的声音,我忙斟了一碗热茶,端进去。 青儿呆坐在榻前,泪流满面。床帐垂着。她见我进来,说了一声,“看看你干的好事。”说完,一撩帐子,我看见床铺上,盘着一条胳膊粗细的大白蛇,扭动着——那就是你娘。我手中的茶碗当啷一声落了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我才知道,法海给我的那偏方,饮和洗,是不一样的。洗,像催眠,在灵魂出窍之际现出原形;饮,则是一种清醒中的博杀,非常痛苦,可是有一二分胜算。那法海,戏弄一般,丢给你娘两种选择。你娘,她选了痛苦却有一二分胜算的“饮”。 我苏醒过来,已是七天之后。这七天里,青儿日夜守护在我身边,像个村妇一样,夜夜为我叫魂,不让我的魂魄走远。你娘则只身一人进了深山,为我寻觅“还魂草”。那“还魂草”,又叫“九叶草”,世间稀有,相传一千年抽一片叶,要长九千年。长在中岳嵩山峻极峰,最高险的悬崖绝壁之处,人迹不到,且有猛禽看守——猛禽将自己的巢筑在仙草边。你娘和那猛禽,一只九千岁的大秃鹫,厮杀了三天三夜。那大秃鹫,双翅展开来,遮没半座山。你娘和它,打了个平手,两厢都是遍体鳞伤,你娘再无半点气力,你娘跪下来,哭了, “仙兄啊,我没力气了,你打吧,我不还手,你打够了,啄够了,只要我还还有一口气,就求你一片叶,救我丈夫的性命,只求你一片叶……”她直挺挺跪着,泣不成声。 那秃鹫叹息了,“愚蠢之极呀,你值得为了一个人,来跟我拼死拼活吗?”说罢,秃鹫啄下最小的一片叶子,扔给了你娘。 你娘用命换来那一片“还魂草”救活了我,你道我怎样?我连夜逃出了双茶坊巷,去了那净慈寺。那法海,算准了我必来无疑,正等着我呢,看见我,面露莫测高深的微笑。我赶忙跪在地上,冲他咚咚咚磕头,不停地哀求, “法师救命!法师救命!” 人,谁不怕妖?人,谁不相信妖精是专以害人吃人为业的?世世代代,口口相传,妖都是人的死敌。我生来胆小,本就最怕蛇虫,一想到这一年来我夜夜和一条大白蛇同床共枕,早就吓酥了筋骨。我哭哭啼啼,求法海救命,不知道你娘和那刁钻古怪的小青儿到底要怎样加害于我。法海端坐在蒲团之上,念了一声佛,说道, “莫怕,我自有除妖之法。” 连夜,法海护送我出了杭州城,前往金山寺。在那金山寺,一住月余,日夜听那诵经声、钟磬声、江涛拍岸声。暮鼓晨钟之间,我想我这遭际,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我安分守己一介柔弱小生,草民,不求功名富贵,不问大是大非,见事绕道走,有乱避开行,怎就会惹来如此滔天奇祸?想来这“红尘险恶”真不是一句虚话。罢了,索性在莲台下剃度了罢。 谁想,法海却对我说,“时机不到。” 起初,我不明白这话的玄机,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法海是想拿我做钓饵。他在金山寺布好了阵仗想等你娘来寻我时下手擒妖。不想,你娘迟迟没有动静。法海见此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就想让我再回到杭州回到你娘身边去,做一个内应奸细。那法海虽是一位高僧,可若说要对付你娘这样有三千年修炼之功的妖精,还略逊一筹。他便对我言道,举凡妖精,都有各自的软肋,一个蛇妖最软弱的时候,是它蜕皮的时候。儿,这话,想你最是明白啊。世上最猛的毒蛇,蛇蜕时,连一只青蛙它都奈何不得!虽说你娘已修成人身,可终究保留着蛇性,每年,到蜕皮的日子,就会浑身不舒坦——端阳那几日,就正是你娘最无助最无奈的时辰,所以才敌不过那三杯雄黄——他要我重回你娘身边,稳住你娘,等到那蛇蜕的日子再次到来,好和他里应外合,将你娘一举拿下。 我听得魂飞魄散,我说,啊呀呀,我哪里还敢往那妖精口里再去探头?快快饶过小生则个! 不想,那法海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他说, “许宣,我保你平安无事,那妖精,绝不会加害于你。” 这是什么话?我说,“你怎敢担保?妖精不害人,还成什么妖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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