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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丫头,干活不多,话可不少!咋这么能说话,嘴不拾闲,像个话痨!俺儿子老老实实从不吭声,俺可最不待见这话多的女人!”

  媒人还没说话,那远房婶娘先开口了,

  “亲家呀,这人嫁过去,全凭你调教了!没见那调教鸟的人,为了听那声口,一把剪子,把那鸟舌头,想剪成尖的就剪成尖的,想剪成圆的就剪成圆的。人的舌头,还不和那鸟舌头一样?剪子能修鸟的舌头,莫非就不能修人的舌头?”

  这话说得在理,那婆母大人沉吟着,慢慢点头,不说话了。

  因还是在丧中,下定、过礼,一切仪式都静悄悄没有声张,匆忙间选了个好日子,两天后,人家就要来抬人了。族中的女人们开始打扮香柳娘,七手八脚,将她从菜园中拽出来,也懒得多说什么,反正说了她也不明白。女人们忙着烧开水,叽叽呱呱嘻笑着将她按在木桶里洗浴,给她梳头、开脸。女人们用丝线绞去她脸上的汗毛,忽然发现这绞后的脸竟是意想不到的清爽、秀美。这张脸让她们吵吵闹闹的嘴巴突然闭上了,这张脸让她们多多少少觉得事情有些过分。半晌,一个女人轻轻摇摇头,说了一声,

  “香柳娘啊,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她不答话,咧着嘴,嘻嘻笑着,好奇地望着铜镜中那个插花戴朵的女子,快活地说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一夜,他到的比她要早,这是从没有过的。他们的大草滩上,空空荡荡,这让他吓一大跳。他手脚冰凉呆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到天边外的孤魂。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他看到她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在梦中行走的样子,仍然跛着,却疾走如飞。她抬头看到了他,一下子站住了,他顿时明白她是不愿让他在梦魂中重温自己跛脚的样子。

  她整个变了样儿,头发盘成了高耸的云髻,插着银钗和两朵红绒花,丧服也脱去了,换上了红绸的衣衫和裙子。她还涂了胭脂,点了红唇。她站在他们的草滩之上,就要去做别人的新娘。他心如刀绞,狂奔过去,劈手摘下了那两朵红绒花,扔到地上,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她弯下身,把那两朵花,小心地拾起来,小心地、笨拙地重又插到了头上。她望着他微笑,她说,

  “我好不好看?”

  他拼命摇头,泪飞如雨,说不出话。

  她忽然上前一步,慢慢跪下,双手抱住了他的腿,她把她妆饰一新插花戴朵的脸埋在他腿间,他感觉她身子像怕冷似的发抖,她说,

  “哥啊,你要了我吧。”

  起初,他没有听清楚,或者,没有弄明白,但突然之间他醒悟了,就像被电光劈开了一个混沌无知的黑夜。他开始战栗,慢慢他觉得自己身体中又有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可怕的狂舞的激情,他跪在地下,捧起她的脸,他说,

  “不,不,我不能,我不配,香柳娘啊,”他长长抽泣一声,“你说过的,我是个蛇——人!”

  她的眼睛里,没有泪,她用一双永远没有泪水的可怜的眼睛深深望着这亲人,唯一的亲人。她的嘴角翘着,像是在笑,除了笑她一无所有,这个世界榨干了她所有的一切只允许她笑。她笑着,用让他心碎的声音说道,

  “哥啊,你也嫌弃我?”

  他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他像长啸似地喊出一声,“香柳娘,我的宝啊——”她抬起脸,亲他,她的唇灼得他钻心的疼。她用她火烫的唇亲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和嘴。她用她洁白的冰清玉洁的牙叼开了他的汗巾。他们像连理枝一样在一起了,绿茸茸的草毯仁慈地拥抱住了血肉交融的这一对畸零的亲人。他的缠绕几乎使她窒息,他恨不得吞噬她,将她一口吞进他生命中永远珍藏起来。最后关头他疯狂了,一口下去狠狠咬住了她雪白的娇嫩的肩头,她“啊”地大笑,他呜咽地松开口,那肩头上已是血肉模糊。

  他心疼地亲吻那伤口,她抱住他的头,哈哈大笑。珍贵的处女的落红将草滩染红了,也将他的衣襟染红了。他大汗淋漓,躺在她怀中。他们就这样生死缠绵地躺着,就像躺在时光之外,世界之外。草香笼盖了他们,大河在他们前方,流得也特别缓慢和温柔。

  但是鸡叫了。

  一城的鸡,都在叫,一世界的鸡,都在叫。到了他们分手的时候了。她站起身,云髻歪了,银钗斜了,红绒花压扁了,衣衫皱了。若是仔细看,可以看到她红嫁衣上新鲜的落红痕迹。可是她艳光四射,美若仙子。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艳丽这样妖娆。她伸手将那红绒花揪下来,丢到草地上,她说,“没用了。”然后她笑着,依依不舍地、眷恋地望着他,说道,

  “我走了!”她身披霞光朝他挥挥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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