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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答曰,“用汝慧眼。”

  忽见一团烟尘滚滚而来,原来是一支马队,只听人们纷纷喊,“张衙内来了!”避之如虎狼。为首那人,身穿大红锦袍,骑一匹四蹄踏雪的大黑马,在闹市人群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一头撞翻一个躲不及的卖炊饼的老汉,十几骑马蹄从老汉身上踏过。马队一溜烟过去,老人倒在尘埃中,七窍出血。我愤愤不平,说道,

  “这衙内,必是个妖精。”

  师父答道,“差矣!那不过是个肉身凡胎的小小恶徒而已。”

  我又说:“那他的老父,当道权臣,必是妖孽!”

  “否,”师父又道,“那也不过是个肉身凡胎的恶人罢了。”

  “那,”我冲口说,“妖在龙廷,是君王。”

  师父大惊,“休得胡言!君王是上天之子,怎会是妖孽?痴徒未悟啊!”

  我郁郁不乐。京城有座铁马寺,是座古刹,我们就下榻在那里。铁马寺主持和吾师慧澄是老朋友,也是有道高僧。他们日日讲座参禅,拈花微笑,空明澄静。我却被“谁是妖孽”这问题滋扰着。忽一日,娘娘来铁马寺进香了。这娘娘,是当今圣上最心爱的一个贵妃,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前一天,城里即清街跸道,通往铁马寺的大路,铺了细细一层水洗过的黄沙,阳光一照,金灿灿一条金路。铁马寺内,则是红毡铺地。一干小沙弥,都被圈在后院,不得出入。唱经的僧众,人人一领新袈裟。我也夹在唱经的队伍里,这是铁马寺主持特别的恩许。一阵香风袭来,那香,不是花香、脂粉香,更不是庙堂香炉里焚烧的檀香枷楠香。我被那不明究里的香气一下子熏得乱了方寸。我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眼睛,这一眼,我永世难忘:我看见了一个让世界迷乱的仙姬!还有那香气的来源出处,那是让魂灵出窍的女人的肉香。

  刹那间我如醍醐灌顶。心中的慧眼张开了。

  我在佛堂念了一夜《金刚经》,天明时分,我来在了师父的榻前,我哑着喉咙对师父说道,

  “我看见妖精了。”

  那一天,对我和师父来说都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把我带进铁马寺后院一间秘密的静室中,四壁没有窗户。门是唯一出口。我们一走进去师父就把门紧紧闩上了。秘室像黑夜一样黑,我摸索着点上了蜡烛。这时我看到师父手里捧着一只钵,那只紫铜钵盂,我再熟悉不过,从我记事起它就在师父身边,貌不惊人,却从不离师父左右。只听师父对我说道,

  “拿水来。”

  屋角有一口缸,缸里有井水。我舀起一瓢,不知道师父要我做什么。

  “倒进钵中。”师父吩咐。

  我把水注入钵里。师父双手捧着它,渐渐地,水面上升腾起一缕缕白汽,白汽散后,钵中的水,变得至清至澈。

  “这只钵盂,乃佛祖所赐,你看它,外周四际,能结万缘,贮水于中,即成明镜。用它拿妖,原形立现。”

  师父一边说,一边捧它面南而立,我用手指蘸了一下钵盂中至清至澈的甘露,放在舌尖,舔了一舔,立时感到一种通体透明的凉爽和快意。我凝视着水面,看它渐渐浮出一个幻影,一只火红的狐狸,出现在钵盂之中。

  火红的、尖尖的小嘴,媚长的眼睛,十分安静。是一只九尾狐,九只蓬松的大尾巴,成扇形,像开屏的孔雀一样突然竖了一竖。我又闻到了那妖异的令我动荡的肉香,这让我愤怒。

  “师父,妖精在此,还不快用此钵,逼它现身?”

  师父却不慌不忙,慢慢道来:

  “当日妲姬,就是一只九尾妖狐。此种孽畜,最会祸乱人间,迷人心性。不过,也是合当有此劫,当今圣上和这孽畜,在前世本有一段孽缘,如今孽缘未满,待孽缘完满之日,我会收伏此妖。”师父说着抬起了眼睛,那眼睛里掠过了一种我不能了解的东西,“收伏此妖,我一生的功业也就了啦。这钵盂,就该交与你手中了。”

  我明白了师父为何要带我来京城。他日日于莲台之上,打坐参禅,无忧树下,拈花微笑,其实却身负使命。自那日之后,他再没有对我提起“妖姬”这两个字眼。我们师徒,在那铁马寺中,一住就是三年。三年里,我修习各种功课,领悟佛法真谛。而师父,与那铁马寺主持,仍旧是日日高坐,谈经说道。秋天又来了,禅院中那一棵桂树,开了一树的桂花,香飘十里。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见它开花。月亮,也快到它一年中最圆的那个时辰。俗世的人,要过中秋节了。忽一日,师父不见了。铁马寺主持说,慧澄高师于后院静室中闭关,任何人,不得骚扰。我的心突然砰砰砰一阵急跳,血涌到了脸上。我知道,那一刻,到了。

  我悄悄潜入后院,在静室门外,静静打坐。

  一连七天。

  第七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是好月亮,一年中最圆的那一轮圆月。佛院外,一定是笑语喧喧,管弦动地,热闹非凡。女人们用月饼、鲜果供月拜月。月上中天之际,飘来一层薄云。薄云散去时,月已西斜。就在这时,静室的门“呀——”一声开了。皎皎月光下,我看见了师父。

  “进来。”师父说。似乎早已知道我就在门外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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