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文集
酒言
老木,把这一盅满上,我知道你那酒量。可我这儿又满上了,你能不陪我这一盅?不会喝酒,你当什么干部?二十年你没长级,怨谁?怨你酒没长量。莫非你是替我节约,当我没酒,杏儿她娘,就手掀掀那布帘儿,瞧,二锅头靠边站,当中间的是高粱大曲,那葫芦瓶是燕山春。这都是给杏儿她哥盖房准备的。你看我院里的木头,三间房全齐了,就差一根大柁。杏儿她娘,你别叨叨,要杨木的不要?你说呀,说声要,明儿就给你抬来。我是要根松木,房要一站起来,得让孙子都不能够放出一个屁来。
老木,喝呀,头两年还打听你来着,说是往南弄到天堂河去了。我心里一咯噔,天堂河,不是圈老地主反革命的地方吗!看你身子骨还行,没熬趴下,熬过这一劫数且死不了啦。头发上白丝儿不碍,又没娶媳妇的事儿啦,爱白不白。二十年过去了,你还惦记着这个村儿,还认得我这个门儿,这是什么情份儿啊,这得喝啊。人生在世,有几个二十年啊。
中央说眼下经济困难时期,我怎么瞅着怎么不像呢!杏儿你乐什么呀,你乐你爹喝了两口酒,敢跟中央说两样话啦。你听着,“四人帮”把国库鼓捣空了,我信。国家账面上亏着赤字上百论亿的,我信。前两年又蛮打蛮撞的犯了点左性子,我信。可是老木,一提困难时期,我心里寒颤,由不得自个儿演开二十年前的电影儿了,一前一后全唤做困难时期,怎么形景成色全不一样呢?
二十年前,你到咱们村来,不正赶上困难时期,可不,你是专赶困难来的。还吃着食堂吧?一天两顿棒(米查)粥,越熬越稀,清汤寡水的不好糊弄肚子,兑上榆树皮面儿杏树叶儿,要有榆叶钱儿啊可就美美啦。开饭打钟,这家坐在台阶上,那家围一圈儿蹲在地上,跟一窝一窝叫花子似的,大眼瞪小眼,把碗舔得用不着刷了。杏儿在我怀里,不顶一只猫分量,老木,你可认不出她来了吧,想不到长成这么大白薯块儿吧。老木,那时候你来干什么?整社。怎么整?那还割资本主义尾巴呢,哪找尾巴去啊?老地主死在天堂河了,他有个儿子起小在外头上学,打着旗子冲过总统府,现在外头当着咱们的局长呢。富农倒还有一个,可那后脖子抽了筋似的,走道没抬过头。你整他的材料,可他连句整话也没有,找来找去找到富裕中农身上了,对了,你还记得呢,这个词儿眼下小青年怕都说不上来,叫做打退富裕中农自发势力的进攻。老木你记性不错,咱们村找的靶子是个掌鞋的。人家一种一收,老实在家。人家使牲口是个好把式,能撒手不管嘛。开春一种上,秋后翻完了地,人就“改搂”点破轮胎,淘换上鞋钉子,出去转游转游,掖着活钱回来。偏巧他家还人口单,一儿一女,儿子还在车站上扛大个儿。也是人外场活泛,给找的活茬呀。可村里不论远近,谁家遇上事儿拆兑不开,三头五块的找他不犯难。凭良心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那个人是会算计,可没有要过街里街坊的利钱。人们过意不去,打下核桃来,拾了杏核砸出杏仁来,给他挎个半篮子去,那是有的。那个人走的地方多,嘴里也溜索,说长道短的还常出来新鲜词儿。好呗,老木你还记得呀,他说生产闹瞎了不是?割尾巴割过了界,割了前边,拿什么搞生产哪?齐了,经济上有剥削,政治上有反动言论。老木告你说,那人还硬朗着呢,断不了好吃好喝,人家肚子里有油水呀。现在公社鞋厂里当老师傅,厂长还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呢。
老木你踏实坐着,酒不给添了哪行!杏儿杏儿,你娘手慢,你再给炒两鸡蛋来。老木你怎么了,没什么螫你了吧?抠鸡屁股换咸盐的日子没有了。如今鸡蛋富余,自个儿不断吃,老农民也营养营养啊。我还有蜂蜜呢,地道自家产的荆花蜜。核桃仁儿蘸蜂蜜下酒怎么样?给我踏实着,我有话跟你说,有个扣儿今天得给你解开,找你还找不着呢,今儿你找上家来了,我不解开这扣儿,人心就不是肉长的啦,喝呀老木。
那年听说把你下了天堂河,我心里一咯噔,你下天堂河,罪名十条八条,当中跑不了一条,困难时期你在咱村“右”了不是?你别打哈哈,你当我们山角落里什么也不知道。实告你说,你们那儿的造反派来外调过,我们一听话茬儿,嘴里不好明说,心里明白呀。我们这里也是造反夺权打不完的架呀,我的队长也给下了,又批又斗了。实情是,那年你来整社,是我们糊弄了你。外调时候我们又张不开嘴,支支吾吾,我们欠着你的情哪。
两顿棒(米查)粥兑树叶儿,还割尾巴,还打退自发势力。可村只有那掌鞋的手里攥着几个活钱,谁张口批判他呀。我们当干部的官面儿上支应着你,背过脸儿来跟群众不支嘴,你磨破了嘴皮子也听不见一声响儿。我们知道你也是领着上头的任务下来的,不给你点材料,你也不好交差。就给你割尾巴过了界那两句,明面儿那是个材料还挺有质量,实际是粗话,不好亮出去。到了会场上,你说到这儿果不其然的打磕绊儿,你一磕绊,大男小女的嗤儿一乐,这个批判会就算交代了。这是把你给“阴”了。来来来,现如今也没别的陪情,这点儿鸡蛋归你。
可我们也不是不长眼睛的,慢慢的瞅出来你这个人心地不赖,横是没跟谁要点干的吃偏食,打钟盛粥的时候,反倒不往满里盛呀。别乐,你说我瞅得仔细,那可不,那时候瞪着眼睛往碗里数米粒呢。过后你也不批判了,开会光念报纸,爱听不听的你只管照着念。不就起这儿,你落下个“右”了吗?别忙,扣儿还没全解开,还有一件大事,千好万好当时背着你干,要不你的罪过更大了,当时背地里,我们还使着那掌鞋的呢。那阵儿他上哪掌鞋?珠店那里修铁路盖车站,住着几百口子民工,干的尽是费鞋的活。他在那儿混熟了,把个儿子弄去了扛大个儿,我们让他们爷儿俩给村里淘换水泥。我们早就动了心机,非修条水渠,把水泉沟的山泉引了过来。
喝,提起这水渠,你得喝一口,还得满上。这水渠十六华里,打一个洞子,削两个山岩,架三座渡槽,叫做打一削两架三嘛。我们这么个屁股大的小村,自力更生。这得说要不是合作化集体的力量,一家一户的,哭也哭不出来。把水引过来了,浇地百分之七十五,我们这儿打盘古开天没涝过,就怕旱。修上水渠,撵走了旱魃。不撵旱魃山区面貌能改变?这条水渠是喝粥时候下的决心,棒(米查)粥兑树叶儿时候开的工。那时候流的汗不是一色的汗,有累出来的热汗,有饿出来的冷汗。如今说给青年们听,还嫌陈糠烂芝麻。没有集体,有你们见天见大米白面!杏儿……杏儿怎么又换衣裳了。黑灯瞎火,咱们山区坡坡坎坎的,你穿这么高跟的鞋,不跟自个儿过不去?杏儿她娘怎么不吭声呢,要是开舞会,就不许去。咱山里头不兴这儿,轧碾子推磨好容易机械化了,你们倒吃饱了饭转磨玩儿。要是上队部看电视,也给我少去。说“四人帮”演的节目,男是光棍,女的没家小,对,那不合理。可现如今十个节目十个搞对象,不论水边草棵子里,搂搂抱抱,咬脖子打滚,就都合理了?这话本不该当爹的说,可当娘的没说三声,能让当闺女的一句话给噎“背”了。我要不喝口酒,跟我也蝎蝎螫螫的哪。我一端上酒杯,谁也不敢拦我的话啦,杏儿……你撇嘴了,你冲着老木乐什么?那么老木,我没往你酒盅里斟醋吧?怎么跟倒了牙似的……
哦,原来你这回是推广电视来的。电波叫大山挡了,有的地方收不清,有的收不到,要安转播机,要组织山区电视网。还得国家瞅着我们哪。国家不瞅着,谁瞅得见?可不还是我说对了,这哪象个困难时期。二十年前你来整社割尾巴,那真叫困难。如今你来推广电视,可不,随着搞精神文明嘛。难怪前半晌娘儿两个叨叨买个电视机,超产有奖,谁家里不掖着千儿八百,说买个什么可硬气了。买吧,我不反对。买来先存着,馊不了捂不坏的,等有好节目了再戳上天线。老木,这回你怎么不来整社了呢?我瞅着现如今倒该整整了,对,咱们不说整,这个整字儿让人脑袋大,后脊梁发毛。咱说教育,这两年怎么教育也叫不响了呢!出工一窝蜂,干活稀松松,老木啊,那是早几年的话了,后几年是后响两点不见出工,五点早就收工。干瞅着没人干活,谁也没法治,没想一针给扎过来了。论组论户的一包产,不用谁盯着,各个儿干开了,生产上来了,可不瞒你说,那私心也随着起来了。你瞅着吧,一冬没场好雪,开春没下过透雨。大眼小眼的全盯上水渠了。水渠是怎么来的,老一辈子喝着棒(米查)粥兑树叶儿,依靠集体干出来的。如今这要这儿开口子,那要那儿先浇上,都依着这一个个的个人主义,还不把十六华里的水渠扒塌了算。我跟队里说了,我来管水行不行,这也不算是干部,我也不要干部待遇。我扛把铁锨来回的走,该浇不该浇,谁先谁后,听我手里这把锨。谁要动动水渠一块石头,我长眼睛,可我手里的铁锨是不长眼的,我抡起铁锨来……杏儿她娘,怎么端上烙饼来了,葱油烙饼得趁热吃呀。得,老木,酒就喝到这儿,咱们门前清,干!
什么,我抡起铁锨来怎么着?我抡起铁锨来,抡起铁锨……嘿,只要政策对头,我抢铁锨干吗?经济搞活了,人也活泛了,还能让一泡尿给憋死。吃吧,葱油烙饼趁热着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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