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文集
紫藤小院
人身上都有一根痒痒筋儿,碰碰这根筋,起码是全身松快,进一步还会觉着生活的活泛,人生的生动。不过这根筋儿各人不得一样,有的人沾着酒字儿,傍晚回家,一杯在手,一天的风尘劳碌,如同烟消云散;有的联系着“斗争”,一季度不整人,两只手好象没处放。一冬不搞运动过春节也不自在,能打心坎里空虚起来,摊开两手说:要我们干什么呢!有的人骂人过瘾,有的人一挨骂就踏实了。还有人身上的癣不全给治好,留点儿半夜里抠着解闷。也有一辈子没找着这根筋的,弄得来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有的人这根筋忽然失灵,好比是号称烟囱的人,忽然烟到嘴里不是滋味了。这样的时候极少,可是一旦赶上了,轻则头昏脑涨,重则精神分裂,弄不好跳楼、上吊、摸电门、割动脉这等短见识,也是做得出来的。不过忽然失灵的事,平常罕见,一般人不大知底。到了十年浩劫中间,才大量暴露在大众面前。
有一位叫做罗步柯的,祖上阔到这么个份儿,让子孙生怕人家提溜这一壶。脚下是什么年头啊,那是闹着玩儿的吗?开过连家铺的小业主,也挂牌游了街了。谁要一提罗步柯的祖上,等于把口黑锅照脑袋扣下来啦。那得赶紧声明到父亲手里,已经唏哩哗啦败下来。其实罗步柯小时候,也还落下个玩儿。他父亲玩狗,他哥哥玩鸽子,他玩热带鱼。把一个一棵树全荫凉了的小院,玩得赛过鱼鸟商店。仿佛打娘胎里起,他就长上了跟动物打交道的痒痒筋儿。不过娘胎里的事情,本人不容易了解。到了五十来岁,才忽然明白,可是一明白,也就晚了。
这里有一个小故事,这故事论性质,无疑得属悲剧。兴许有的年轻读者会问,既是悲剧,怎么叫人觉着油腔滑调似的?其实这才是真实。那年头象这些故事儿,满街满巷躲也躲不开,人都油滑了。要不油滑点儿,怕是过不去。
罗步柯在一个又大又杂的单位里,伙着编写一部又大又杂的工具书,满脑子一会儿天文地理,一会儿诗词歌赋,一会儿本草纲目……连养个黄鸟的闲心思也没有,有也不能够提笼架鸟呀,那不是“自找”啦,跟万恶的祖上藕断丝连啦,脱胎换骨的话儿呢,就饭吃啦吗?
他住着自家的小院,院子南边缺一个角,东边让邻居拱进来一间小房,院子不成形,不够他父亲踢蹬的,这才留了下来。北头三间小屋,南头一间厨房兼堆破烂儿。东西没有站房子的地儿,倒是偏西长起来一棵紫藤,胳膊粗细,盘根错节。院里搭着个架子,那哪够,扒上了墙头,扑上了房脊梁。春夏之交,一穗穗,一串串,雪青色茄花色,蝴蝶般的花朵,笼罩着整个院子,张挂在院墙外头,就是冬天落了叶,也只见龙缠蛇绕,把北房和南屋全都搂在怀里了。雪青和茄花颜色,属素雅情调。藤萝缠绕,也属古朴的光景。这小院是这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胡同的胜景,得了个名号“紫藤小院”。
许多年来,胡同越来越破旧,朱漆的门扇掉色了,院墙裂缝了,小房倾斜了,没有可以和紫藤小院竞争的景色。前几年,却在斜对过拐弯的地方,将就老房子翻盖成集体的工厂,这工厂只有一样崭新东西——大烟囱。一色的红砖,拔地而起,下粗上细,上下溜圆,高过三层楼,仰脸看顶,谨防掉帽子。靠胡同一边,一步一尺铁棍子,直达顶端。这当然是梯子,可是从没有看见谁上去过一回。胡同里的小孩子淘气,爬上去一二十步,全胡同的过往街坊,都会吆喝起来。这个梯子,让人害怕。老年人说不能细瞅,心里发毛。可还是成了胡同里的又一景,名号是“烟囱那儿”。
罗步柯的父亲玩狗玩到西天去了,玩鸽子的哥哥,现在外国玩洋鸽子。只有罗步柯一人守着这小院。他现在什么也不玩,把全副玩劲儿投入了编书。从小就让人看做玩物丧志,全家都是玩家,因此现在也不言志,只是悄悄的熬上心血。傍晚回家,每每脸上潮红。给紫藤浇水、松土、施肥,眼里还若有所思,独自微笑,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过个中消息,只有花猫罗密欧晓得。花猫的花,不过是灰里带黄,细看可见模糊的条纹。个头也是中等,营养偏高,肉厚毛光,有时候也这个把耗子,那是玩儿,吃是一口也不吃的。整天守着静悄悄的院子,偶然翻过墙头去交交朋友,或是引进来在紫藤架上钻来钻去。此外,过着安静生活,养成严守秩序的习惯。
早晨,北屋房门下边,有个五寸见方,还挂着块小布帘的洞洞,发生轻轻的摩擦声音,随着,“咪噢”一声猫叫。这猫晚上定时巡逻,出来进去的不清净,因此在南屋厨房角落里,给它安排了个荆条编的土筐。早晨由小洞钻进北屋里来,站在当地,四腿均匀撑开,尾巴舒展平铺,对着赖在被窝里的罗步柯,庄严地,意味着警告,包含着谴责,叫道:
“咪噢,咪噢。”
若是夏天,这时窗外的紫藤架子顶上,已经撒下了黄爽爽的清晨的阳光。若是冬天,屋里屋外都还是沉沉黑夜。看看表,准是六点整。一年四季,日夜长短不同,这猫进屋叫唤,不会有一分钟以上的差池。
罗步柯听见猫叫,就在被窝里微笑,不但不一骨碌起来,反倒把四肢松动,摆布舒适。嘴里也“咪噢,咪噢”。可这是叫唤猫的名字:
“密欧,密欧。”
平日就只这么叫,遇上不平常的时候,就叫:
“罗密欧,罗密欧。”
加个罗字,就和主人家同姓了,再者,也怕莎士比亚不高兴。其实这个名字的由来,表面上和猫的叫声有关,内在却和爱情悲剧联系。这猫素日看来老成持重,是守得住清净,甘居寂寞的角色。唯独爱情喷发之时,摸爬滚打都是来得,沾土掉毛也在所不惜。主人家的一生阅历,认定凡是爱情,都是悲剧。
“咪噢,咪噢”三分钟以后,床上的若还没有动弹,地上的就纵身上床。这时,罗步柯就从被窝里蹦出来,光着胳臂腿,三步两跳钻到靠窗的一头沉书桌下边,揭开扣着的瓦盆,那下边有一只碗,碗里是昨天晚上拌好的猫食。罗密欧早就从两腿中间钻了过去,罗步柯这才回身穿衣服,从暖壶里倒热水洗脸,一边斜眼看着罗密欧的吃相,叨叨着:
“看把你噎着,这是本儿上的带鱼。”
“看把你惯的,小排骨还扒拉扒拉。”
“看不把你饿上两天,那是什么?干焙鲫瓜儿,有日子没见啦。”
说着,沏上一杯酽茶,拿两块点心,一块稣皮一块桃稣撂在桌板上,他对着窗户,仰坐靠背椅,喝一口茶,摸着点心咬一口,还往桌板上撂,嚼着,瞧着窗外的藤藤盘绕,一身的舒坦。也伸脚在罗密欧身上蹭蹭,交代两句:
“给我在家老实耽着,不许翻墙,趴人家的阳台。罗密欧朱丽叶,阳台那场戏千古叫绝,多风流,多热血,多狂,呸,找死,罗密欧不趴阳台,能死那么些人吗?人家洋罗密欧,咱管不着,你,老实当你紫藤小院的罗密欧,我不是没挂过你,打过你,圈过你……”
罗密欧吃饱了,老老实实蹲在罗步柯身边,使前爪擦擦嘴脸,它爱整洁。支支耳朵,表示好生听着,可是那绿眼睛会忽然一转,盯着窗外,院子里哪怕是落叶,是飞过一个蝴蝶,它都是注意到的,根本没有在听屋里的唠叨。忽然,这花猫站起来,四腿撑开,尾巴平展,仿佛是为了庄重,也为了运气,叫出一声声响亮的,不可忽视的“咪噢”。
罗步柯也只能立刻站起来,穿过玻璃,穿过藤藤,再穿过墙头,看看斜对面大烟囱的一个顶,半边红砖,几档铁棍,够了,准是冒黑烟了。赶紧三口两口咽下点心,喝干这杯茶,扣扣子,戴帽子,往外走。黑烟里有黑沫子,落在院墙上,一星期不打扫,能和煤铺差不多。也撒在紫藤上边,连打扫也无法打扫。这当然是腻味的事,可是罗步柯倒不大计较。只是那塔不象塔,柱不是柱,碑不是碑,光秃秃直挺挺戳在半天空,特别是那一档一档的铁棍儿……罗步柯瞧着总是心里发紧,仿佛监狱的燎望哨,断头台的梯子……这都是说不清的事情,只是老有不祥的感觉就是了。他上下班都得打“烟囱那儿”经过,有时候车来人往,只好擦着铁棍棍过来。越是觉着不祥,还越发禁不住仰脸一张,一张还准一个眼晕,心头通通地扑腾。
出胡同右拐一站多地,就是那又大又杂的单位了。罗步柯上下班,都是安步当车。傍晚回家,一路上东张西望,鱼摊上有没有小鱼烂虾,肉案子角落里堆没堆着肉皮、碎骨。赶上发薪或节假日,那得张望香腊熟肉铺了。
罗步柯手里托着个纸包,打开院门,刚往门里一伸脚,秃噜一声,有时候从南屋,有时候从紫藤上边,有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罗密欧,没等肉眼看清楚,又一声秃噜,那是来自北屋房门下边的小洞。等到打开北屋门,罗密欧已经四脚撑开站在当地,仰脸迎着罗步柯:
“咪噢,咪噢……”
二罗一个在地上、一个在桌板上吃了都是一饭一菜的晚餐。罗步柯往靠背椅上一仰,随手拿起晚报或是《阅微草堂》,罗密欧就跳上他的膝头,把身体一盘,刚好占满大腿。罗步柯左手拿着晚报,右手伸过去摸摸,拍拍,“隔肢隔肢”。罗密欧拿脚爪迎着挡着,仿佛半推半就。还咧开雪白的尖利的牙齿,半咬不咬那焦黄的手指头。罗步柯看一段《阅微草堂》,会说:
“瞧瞧人家那马,水里火里,舍命救主。”
看着看着晚报,说:
“瞧瞧人家那狗,咬住裤腿不叫进屋,哗啦一下地震了,房塌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要是个好样的,也给你登报上书……”
不多会儿,大腿上边就呼噜呼噜起来,这小小的身体,连肚子带胸脯,一起一伏,鼓吹出来的呼噜,在夜间的紫藤小院,那是听得清清楚楚的。罗步柯叹道:
“瞧,累成这样,都干吗啦?写上三千字了吗,校对四十页清样了吗,还是查了五十本书了吗?你啊,准是又犯贱啦,翻墙头、扒阳台啦……”
罗步柯放下书报,也打打呵欠,伸伸懒腰,可是不让大腿动弹,有点发麻也坚持着。那呼噜呼噜散发着温暖,能叫主人家的血液暖暖和和地周身循环。他悠悠地觉着脑子比白天在嘈杂的单位里活泛,想起来哪条注释还不牢靠,哪两个字是哪个版本里没有的……这时他两眼眯虚,颧骨上潮红,嘴角挂上了微笑。
忽然,腿上轻轻一震,罗密欧已经跳到地上,伸腰,拱背,抖毛,四腿撑开站定了,叫道:
“咪噢,咪噢……”
这时,看看表,准是十点整,上下差不了分把钟。“咪噢咪噢”叫个不住,罗步柯连忙扔过去一块肉骨头,自己也拿块点心,咬一口,撂在桌板上,回身铺床,脱衣裳,准备钻被窝。那罗密欧才走到门边,拿前爪掀开小洞布帘,一侧身一个滚儿似的钻了出去。这个灵巧动作,罗步柯天天看见,也要用晚报上的语言叹道:
“高难度,侧身转体三百六十……”
笑眯眯地位了灯。紫藤小院走进素雅的,日长月久的,可也是盘根错节的梦里。
天有不测风云,紫藤小院,这,竟也有暴风骤雨的时候。一天清晨六点钟,天色微明,忽然,一声惨叫:“咪噢——”
罗步柯从厨房南小屋里钻出来。他从南小屋里钻出来,光胳臂光腿,他是从被窝里蹦出来的,他光着胳臂腿蹦了出来!只见北屋的门拉开一条缝,一个什么破烂东西给使劲扔了出来,落在紫藤下边,又一声惨叫!“咪噢——”
罗步柯怎么在南屋,北屋里又是谁们,这个情况发生已经大半年了。可是罗步柯好像还晕头晕脑,当做恶梦在做。咬咬手指头是知道疼的,可是信又信不过来。
单位里一年以前就让一首世代相传的打油诗打住了:“春天不是编书天,夏日炎炎正好闲,秋天揪人冬天斗,烧掉书箱好过年。”说起烧书,这个又大又杂的单位,可巧是个编书院。把书和书稿搬出来堆在院子里,虽不能比做皇陵,也和太子坟差不多。点火的时候,不清楚从哪朝哪代的祭奠里,或是直追到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里得到启发,把揪出来的黑帮挂上黑牌,双膝落地,团团围住书堆。堆大人少围不成圆圈,就叫些次等角色,例如“残渣余孽”以及“小爬虫”之流,滥竽充数。罗步柯就是这样领受了烟熏火燎,立刻弄得不成人样子。从此等于定了案,每日低头进哈腰出,打扫楼道,洗刷厕所。
随着,胡同里也定下日子烧书,个个院子都要点火,没有书的拿月份牌年画凑热闹。好比老年间过七月十五,阎罗王放假,鬼门关打开,家家户户烧纸钱。五千年的古国,就怕不研究,研究起来都是有渊源的。
那天,来了位不年轻的女人,带着几位半大小子。这女人一脸的烟容,竟把一顶军帽扣在后脑勺,一身军服还扎上腰皮带,挽上袖口,露出半截瘦筋筋的胳臂。原本是草绿的的军帽军服,已经褪成枯黄颜色,隔五步路就闻得见烟味儿。当然,各人的胳臂上,都有一个崭新的耀眼的红箍箍。罗步柯早在紫藤架下,堆起《阅微草堂》一类的破书。人家可是直往北屋里闯,眨眼间,把陈年铺盖,缺扣少把的箱子,喂猫的饭盆饭碗,一起扔到院子里,宣布:
“兵团进驻这里啦。”
一个“兵团”再来个“进驻”,罗步柯无话可说,缩进南小屋和罗密欧作伴。连北屋窗根那里都不敢去。罗密欧没有受过火和血的教育,有时候大模大样走到北屋那边去,就要遭到脚踢,有回听见骂道:“四旧。”
这可吓住了罗步柯,踢踢倒还不要紧,这可是提高到原则上去了。晚上回来,再也不敢托着猫食,悄悄藏在袖筒,偷偷放到盆里,轻轻呼唤着密欧密欧。早上出门,拿根腰带,手指头颤颤的把罗密欧拴在墙角落里。
有一天,一脸烟容的红箍箍叫道:
“老头,给你破破四旧。”
几个半大小子走进南屋,把罗密欧抓到院子里,七手八脚,在咪噢咪噢叫着的猫在尾巴上,拴上一串火红的鞭炮。罗步柯脑子转不过弯来,还使劲笑着,围着众人转,一边吩咐罗密欧:
“老实点儿,跟你闹着玩儿呢。”
人们一拥走出门口。后来才知道是到体育场去了,去冲对立面召开的大会去了。
罗密欧没有回来。
罗步柯老了十年,不但低头进低头出,连腰也驼下来了。他打扫楼道,也不知道是他支使苕帚,还是苕帚支着他。人家也懒肯训斥他,为的一抬起脸来,总是老眼湿漉漉的,新添了迎风流泪的毛病了。每天早晨六点正,总有“咪噢咪噢”的叫唤,让半睡半醒中的罗步柯,仿佛心胸崩裂,从被窝里蹦起来。每天晚上十点正,也总有“咪噢咪噢”在耳边绕远抄近,让他心里眼里酸酸的去钻被窝。
有天傍晚回家,低头驼腰往南屋里走,忽然,脑袋顶上一声“咪噢”,差点叫他一跟斗摔在地上。他没有回头看看,不相信真有这样的叫唤,只顾去推南屋的破木板门。可是一叠连声:
“咪噢,咪噢,咪噢……”
罗步柯斜过眼睛,从眼角里张见紫藤架子上,藤条纠结的地方,有一撮灰里带黄的毛毛,够了,这是罗密欧。用不着看见全身,也用不着看见带有特征的嘴脸,只要身体上任何部分,哪怕是一撮毛,就能够断定,仿佛这中间,有一种神秘的电流传递着信息。
罗步柯在单位里,原来也只是当做两只脚的书柜用的,这个人的好处和坏处都有一条:不滑。可是这时候天知道,他显出一脸的狡猾来,他探着脚尖,走出无声的狐狸似的步子,走过紫藤,窥探北屋,窗无动静,门有挂锁。他又探步去把院门推上,加闩。这才回身,快走,张手,高叫:
“密欧,罗密欧,密欧,罗密欧……”
那一撮灰毛转动转动,从纠结的藤条里现出身子来了,看看下边,却不下来。
“是我,罗密欧,是我,罗密欧,你回家啦。”
那猫却只在藤条上盘旋,忽然下来几步,又忽然弓背,扎毛,龇牙,凶恶地紧张地叫两声咪噢。一下子又全身没了劲,虚弱地盘旋起来。灰黄的毛皮稀脏,松弛,这边耷拉一块,那边仿佛要掉下渣儿来。它的尾巴,原本那平展展的尾巴,现在燎光了毛,瘦孤丁的,露着骨节,挂着乌紫的血块……叫人一看,别说眼睛,连五脏都抽搐的尾巴啊。
罗步柯醒悟过来。冲出院门,三脚当做两步走到胡同口,哆哆嗦嗦掏出钱来,买了一包碎肉,没有忘记藏在袖筒里,回来打开纸包,摊在紫藤架下:
“密欧,下来,密欧,你饿了,罗密欧,这是你爱吃的肉,你不认得我了?”
那猫沿着藤条,走到北屋房檐那里,闻着张着,回过头来,又走到墙头,张着闻着……
“它在认家呀。”
那猫认出家来了,闻到肉味了,认出下边的老主人了,咪噢一声,冲了下来,谁知离地一人高时,两只前腿使劲刹住,两个爪子仿佛抠进了藤皮,凶恶地拱背,扎毛,狂暴地龇牙叫着,扭身回到上边,它又认不得了。
罗步柯仿佛当头浇下一桶凉水,倒退着退回南屋,推上木板门,在板缝里张望。这时,罗步柯才回过味儿来,让他手脚冰凉的,是罗密欧的眼神。比较起来,那皮毛、那尾巴、那凶相、那狂叫都不算什么了。那眼珠子还是绿的,可是往里掺和了什么东西,这东西跟铁水似的沉重,又不透明,可又不凝固,沉重地微微地在眼珠里边动荡。不能简单地说是木了,石头了,铁了,咸鱼一样了。要是说得简单,只好说是疯了!
不多会儿,那猫箭一样跑下来,直奔碎肉,叼上一嘴,又箭一般上了紫藤。不多会儿,又箭一般下来,又叼,又上去……
幸好,这几天红箍箍们忙得不落家。罗步柯早晚用碎肉、鱼腥、米饭、包子,努力了一个星期,才把猫哄进南小屋,给它梳理皮毛,洗净尾巴。让它睡在原先那土筐里,肚皮连带着胸脯一起一落,全身打出呼噜。可惜《阅微草堂》已经火化,晚报早已停刊,罗步柯晚上不能看看什么,可是够了,听着这呼噜,缩着腿歪在两头顶墙的铺板上,一天的疲劳,一世的委屈也可以消散了,罗步柯心想:够了,过得去了。
罗步柯又年轻回来十年,打扫楼道,选刷厕所,什么脏不脏的,伸手去抠,贴近了去擦。遇见闹革命的过来过去,他总是给人一个笑脸,不管人家理还是不理,总是嗓子眼里咕噜咕噜的,跟人招呼说话。没有人让他把话说出来,有的走过去了,嘀咕道:
“这老家伙,谁挠着他的痒痒筋了似的。”
回到院子里,也总是拿笑脸迎着北屋的红箍箍们,笑眯眯地扫地、松土、洒水。那一脸烟容的女人有天也笑起来说道:
“老头,吃了什么药啦,等忙过这两天,瞧我治治你那痒痒筋儿。”
罗步柯嗓子里咕噜咕噜地说出话来:
“密欧,罗密欧……”
“哟,那破猫呀,给好生养着,给养壮实了,这是下给你的任务。”
得令!罗步柯容光焕发。原来他独自的笑眯眯,特别是他迎着人们的所有的笑脸,都是为了这只猫,为了猫的回来,猫的合法护理,猫的可以扣在土筐下面,伴着他缩在铺板上的生存权利。
一天傍晚,他竟明托着一包猫食回家,忽见一辆中型吉普,挡在小院门口,有人把喇叭按得怪响,那声音透着不祥。罗步柯脚下一个踉跄,要跌未倒中间,看见有人揪着罗密欧的脖子上了车,车上七八个人,都戴着柳条帽子,拿着长长短短的棍棒,都是嚷哑了的半大公鸡嗓子。吉普车吼叫起来,掉头甩屁股往外走,胡同路窄,罗步柯还傻着不知道躲闪,给刮了一下,跌出去正好是“烟囱那儿”,后身撞在一档一档的铁棍儿上,不知道皮伤肉痛,只知道吉普车是开去参战,火攻一个堡垒,罗密欧要绑上棉花,撒上汽油……
仔细研究起来,《封神榜》上有过火牛阵。若说火攻,那是兵书上都写得有的。诸葛亮还火烧过藤甲兵。
吉普车开出了胡同,剩下孩子们学习分做两派,明打语录仗,暗使脚绊子。一个孩子无处藏身,爬上几档铁梯,一个老人家过来吆喝:
“学生,成了野猴了。这是风火梯,这也能上去?瞅着都跟晕,你瞅,你——”
老人家张嘴出不来声,孩子们一起啊了起来,高高的烟囱顶上,黑黑的有一个人!过往行人站住了脚,街坊四邻围了上来。不消说,认出来这就是紫藤小院的罗步柯。
淡淡的夕阳,刷在烟囱顶上,反倒好象水一般凉。罗步柯脚蹬铁棍,屁股坐在最上边的铁棍上,那里坐不住一个人,只搁着屁股尖儿。顶上边有两行扶手,他使两胳臂弯勾着扶手,两只手自自在在耷拉着……
下边的人叫他,吓他,骂他,劝他下来,他好象听见又听不见,好象认得人又认不得。有人叫孩子到那又大又杂的单位里报信,也来了几个人,连语录也念了几遍,还是不能够“立竿见影”。
有眼力好的,看出来他的眼神不对头,说那本来发黄的眼珠子,现在墨一般黑,好象往里掺和了什么东西,这东西跟铁水似的沉重,又不透明,可又不凝固。沉重地微微地在眼珠里边动荡。不能简单说是木了,石头了,铁了,咸鱼一样了。要是说得简单,只好说是疯了。
有人想起救火的情景,小声说道在下边拉开帆布,他早晚会跳下来或是掉下来的。谁来吃这辛苦,有人建议调些黑帮来。有人小声说,倒不如叫个黑帮立功赎罪,上去拽他下来。说完就仰脸张着上边,要是说错了,也好等于没说。大家心里还都可怜这个残渣余孽,也不愿意胡同里闹摔死鬼。话是说了些,只是没有人动身动手。等待着站出来一个头儿脑儿,骂骂咧咧都可以,只要下命令说,爬烟囱货真价实叫做反动透顶,可是不能够便宜了他,白让他摔死。大家才好动弹。
这个情况也可以研究,只怕也是有渊源的,不过那学问就深些了。上一页 EasySea.COM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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