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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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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亲又退亲,母亲都告诉了艾艾。她又没见过孙家人,哪知深浅?爹娘嘛,总是为女儿好、替女儿着想的。 原来爹娘眼里的好歹,与女儿眼里的好歹是不一样的!就连他们自家眼里的好歹,十年前与十年后也不一样! 艾艾哭了又哭,不吃饭不喝茶不睡觉,今天说要上吊,明天又去跳河。终究因为挣得这一大份家私有女儿好多功劳,爹娘拗她不过,到底老着脸皮去孙家赔礼,重新续上婚姻。两年后,沈家艾艾过了门,成了孙家媳妇。其时夫妻同年二十岁。 人们都想,一儒一商,两不般配;以女求男,艾艾过门必定受气。哪知竟是一对佳偶。沈氏大有贤妻良母之声,又治家有方。无人不赞沈氏命大福大,给孙家带来三旺:家道兴旺——不上十年,又添了两处好田、两处房产,孙家也搬进嘉定城,落户在天香桥畔禾在堂;人丁兴旺——夫妻俩共得三子二女,长子和鼎、次子和斗、三子和京、长女幼蘩、幼女幼蕖;官运兴旺——孙元化婚后十年得国子监生,不久中举授官,终于做到封疆大吏,巡抚一方。 结缡至今近三十年了。孙元化决不纳妾娶小,自称君子不二色。这固然因为信奉天主,遵行天主倡导的一夫一妻;也因为国事焦劳、重任在身,无暇追欢逐乐;更因为许多年同甘共苦,伉俪情深。沈氏生产幼女时已年过四十,很是艰难,伤了元气受了内伤,夫妇居室之私其实已不能应付,对年事方壮的丈夫,每每歉疚于心,也曾劝说丈夫收房以自代,但丈夫不允,她自己私心里也并不愿真的再娶一房,直到今夏她和幼蘩应邀去张总兵府拜访为止。 一到张府,沈氏就感到自己颇受注意。门卫门丁、家院仆妇虽不敢抬头直望,却都借着跪禀、问安、搀扶的各种机会,偷偷闪眼瞧她。从大门到中堂,一路穿过厅绕回廊,她都能觉出有许多眼睛隐蔽在各种缝隙洞罅后面向她张望,并伴有隐约的耳语和窃笑,对她的好奇甚至超过了对幼蘩,这可真怪了,好像她是什么头上长角背后生刺的怪物! 一大群女眷将她母女迎进后堂,她只觉满眼粉馥馥的脸蛋儿、红艳艳的樱唇,满耳娇声笑语,胭脂香花香四处流溢,真有些目不暇接。正中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由一位中年贵妇搀扶着来与她母女见礼,这便是张总兵的母亲和夫人。双方寒暄一番,分宾主坐定。那七八个花枝也似的俏丽少妇齐齐跪倒堂前,同声娇呼: “孙夫人安康!孙小姐安康!” 沈氏母女连忙起立答礼,那边张夫人笑道:“孙夫人就坐受了吧,这些小妮子理当跪拜的。” 沈氏心里拿不准,没听说张总兵有这许多女儿。张夫人又笑道:“都是我们老爷的身边人,都还和睦亲热,姐妹也似的。” 沈氏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么许多?” 张夫人掩口低头而笑。老太太笑眯眯地指着儿媳对沈氏说:“亏了我这贤德的媳妇,知大体不嫉妒,我张氏家门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她可真是功臣哟!听得人家说,孙夫人不许丈夫娶小……” 张夫人忙向老太太使眼色:“老太太,这茶要趁热喝,松仁是新剥的,老太太快尝尝……”后来幼蘩给老太太把脉看病的时候,张夫人悄声对沈氏说:“孙家姐姐,我们老太太岁数大了,有时候糊涂,说话没深浅,姐姐可别见怪,我们小辈人替她赔罪了!”沈氏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装出笑脸敷衍。 后堂宴罢,孙夫人被安置在一间精致卧室午眠,因为有点醉意,又有两个灵秀的小丫头给她轻轻捶腿,她舒舒服服、迷迷糊糊,很快就进入半睡之境,偏是耳朵醒着,把门口几个看猫狗赶鸟雀的小丫头的议论一句句都听了进去: “我看孙夫人蛮和气,也挺好看,怎么人都把她说得凶神恶煞也似的?” “哎哟,花花面子谁不会装!我认识巡抚府里的人,巡抚大人真的没有姨太太,也不收通房,可见她就是不贤!” “难道巡抚大人还怕了她不成?” “可不吗?都说巡抚大人文有文才,武有武略,又堂堂正正,一表人材,样样好,就是怕老婆!多怪?谁说谁笑!” “怪不得营里那些老爷小爷们私下都拿他取笑儿!可真太没汉子味儿啦……” 捂住嘴压下去的窃笑,像虫子一样啮着她的心。因酒而红的脸,又红深了一层。羞愤使她浑身滚烫,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儿,就是这一刻,她决定了七夕之夜要做的事情。灵魂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毕竟太遥远,先顾眼前要紧。 她果然这样做了,心里果然获得某种宽慰和满足,在人前说话走路都比平日格外精神。然而一回到自己的卧室,早上女儿们来翻寻礼物的卧室,心底又涌上一片凄凉,还得要把悲泣强咽下去,不能让别人听到…… “哗啦”一声,门外落了锁,孙元化陷入了尴尬境地。 以他的身手气力,不难破门越窗,但身份所限,他不能。怎么办?望一眼卧室里低头端坐床沿、艳丽非常的银翘,他轻叹一声,真有些进退两难了。 误以为遣嫁银翘时偶生的怅惘,此刻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而且心里暗悔是一回事,真的破戒而行是另一回事。几十年清介端严的名望,比文武全才、机敏过人之类的褒奖难得得多!因为朝野上下,后者车载斗量,前者当世也只屈指可数,万不能毁于一旦! 孙元化拿定心性,缓步走去,熟练地在书橱里选了几部书,坐进他平日惯坐的红木圈椅,渐渐沉入书卷之中,在历代政坛宦海、战场边塞中徜徉沉浮。 四周一片他心爱的寂静。灯花跳动、烛芯轻爆,书页翻动、改换坐姿时,衣服窸窣声显得格外响,倒衬得寂静格外深。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香喷喷的茶水照常放在他手边,他也就如惯常一样端来呷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从鲜红的绫袖中伸出的纤纤素手打开案头的博山炉,续进一把龙涎香末,随着书房内骤然转浓的芳香气息,飘来一声似吟诵又似叹息的低语: “红袖添香夜读书,可不是风流才子的得意境界?……” 孙元化必须做出置若罔闻的样子,又翻过一页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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