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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耿仲明小声问起那个很使他放不下的疑点:“大哥,你说鞑子汗王会不会真来过登州?”

  “不能!鞑子汗王就跟咱们万岁爷似的,哪能随便挪窝?就是真要出门,銮驾不也得摆一气儿的!”

  “他要是微服私访呢?”

  “那也不能!咱登州兵是兵山,将是将海,他敢走这险?”

  “他要是真有这胆量呢?”

  张焘看看他,一皱眉头:“你在说什么?”

  耿仲明一眼又一眼地偷偷看着孙元化:“我是说,我是说……正月十六海神庙会……”他触到孙元化的锐利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彼此都明白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

  孔有德一捶脑袋:“参客程秀才……不对,我去客店寻过,他已经走了,并无可疑之处哇!”

  耿仲明说:“不是他,是那个老护院!”

  孔有德大悟:“对!帅爷说过那人非等闲之辈……可他若身为大金国汗,又怎肯降低身份扮一个又哑又聋的奴仆呢?……”

  孙元化此刻似乎又看到那张气度轩昂、目闪精光、广额方颐的红脸膛,真是能伸能缩、为达目的不惜任何代价的雄杰!对付这样的敌手,也得针锋相对,不拘常格。孙元化长眉一扬,拿定了主意:

  “孔有德,此次救援皮岛,渡海作战,我若委你为前队先锋,你可敢接印?”

  如雷轰顶,孔有德不由得浑身一战:“什么?我……我,我老孔,当先锋?……”

  他做梦也不敢想,先锋印能落到他手中,一时血脉贲张,面红耳赤,宽阔的胸膛大起大落,里面的心跳得“怦怦”响,就像擂起了营中最大的那面一人高的战鼓!

  辽呆子孔有德竟然被点为先锋大将!

  登州大哗。上至登州府、蓬莱县的知府、知县各官,陆师水师各营营官,下至商民儒生贩夫走卒尽都议论纷纷,惊诧之后转为一片讪笑,准备着瞧好戏。

  自从孙巡抚率领八千辽丁来登州驻防以后,家乡沦于金鞑、死里逃生的许多辽东难民也因之投亲靠友,大批来到登州,有数万之多。他们久在北地吃苦耐劳,各个身高力强,既憨厚又剽悍豪爽,与当地浓厚的商人气息自是格格不入,加上他们什么活计都肯干:匠人、伙计、杂役、堂倌、老妈,直至扫街、背水、担粪,既夺了本地人的饭碗,还被本地人讥为下贱。一年多来,不是辽民吃亏上当,受本地人的蒙骗欺侮,就是本地人吃辽民痛打,甚至砸铺面、烧房子,大小官司无日不有。驻防的辽东营兵自然也成了登州人嘲弄鄙视的目标。

  登州镇各营至少行动上一直不曾介入这类争端,这是因为总兵张可大的管束和巡抚孙元化在军中的威望。可是孙巡抚这样点先锋大将,一下子就使强制隐蔽的登州营与辽东营的紧张关系突然升温,公开化了。在等候海风转向的三天里,双方不断发生冲突,由相骂转为斗殴,终于闹出了昨晚的恶作剧,造成严重后果。

  孔有德匆匆从城外回到他的游击署。他一直虎着脸,被人称为“巨目”的眼睛瞪得很大,布满血丝,大嘴阴沉沉地紧闭着,使得紧随其后的李九成、李应元父子和中军、侍从亲兵们都不敢发话。

  他在前厅像笼中猛虎似的大步磨了几圈,突然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往茶几上一砸,吼骂出声:“他奶奶的!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茶几垮了,碎木片四处飞迸。

  被点为先锋大将,是他生平第一回。帅爷拨给他前、右两营共三千兵,是他此生领过的最多人马。当此重任,他极为振奋,立刻将三千官兵集中在濒海的西校场,日夜操炮练船,演习水战队形。万事俱备,只待南风。

  昨夜二更北风停息,三更南风渐起。一直焦急巴望着的孔有德满心欢喜,准备次日启锚。不料四更时分,一声拖得长长的刺耳尖啸从北面飞来,直飞到西校场上空,随后又是两声震耳的鸟铳轰鸣。久在辽东的官兵听出尖啸是金鞑用来发攻击令的响箭,只道鞑兵偷袭,全营立刻起而应战,刹那间佛朗机、鸟铳伴着喊杀声,惊天动地。杀出营区,却一场空,海上没有帆影,营外不见人影!白白耗费许多火药铳子,最可恨的是黑暗难辨,发生误伤十数起,其中两人伤势很重,性命难保……

  李九成那黑瞳仁很小的眼睛不住转动,看着孔有德的脸色说:“定是登州营干的!他们气不过点你做先锋大将!”

  李应元是先锋手下的营官,更加年轻气盛:“孔叔,不能忍下这口气……我看多半是吕烈那坏小子……”

  孔有德摇头。

  李九成道:“那么,定是陈良谟!他为西门炮炸的事受帅爷申斥,降了两级,心怀不满!”

  见孔有德默认,李应元跳起来:“走!孔叔,找帅爷告他一状,非要这小子挨上一百军棍不可!”

  孔有德反倒一屁股坐下,只不出声。李九成见状,转向儿子:“眼下大战在即,帅爷岂肯准状?无非做和事佬,反倒教人知道咱们吃了亏,笑掉大牙!”

  李应元狠狠地一拍大腿:“那就吃哑巴亏?……”

  门外一声接一声地喊叫着“大人!”两名游击署内使卒,进门就撇下踩扁的菜篮,跪在孔有德面前连连叩头:“大人!大人!替小的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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