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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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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二十六岁,半世风尘,阅人多矣,一生不曾动过真情。良家女子视为神秘非常、羞于启齿的男女之情,由于是她们的日常生计而变得毫无意趣。她自小争胜好强,争的一是钱,二是拔尖,永远占住第一把交椅。一次突然的严酷打击,彻底改变了她的信条。为了赎罪,她从良为人姬妾,自然也说不上柔情蜜意。谁知老天叫她遇上孙元化,叫她背负了孙元化的救命之恩,于是,由感恩而敬仰,终于启开了爱慕之心。晚来的爱恋却倍加浓烈,她几乎不能承受。她愿为孙元化做一切,别说入教,哪怕下地狱,只要他喜欢;她愿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孙元化,只要他肯要。 她忠诚勤勉,沉默寡言,悄悄地讨好府中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竟以卑微的身份,得到夫人的信赖,小姐当她闺中友伴,使女们叫她“好姐姐”。有谁能知道,她做这些都是为了孙元化呢?可偏偏就是他,在所有的人中,最不注意她!难道他从来就没有发现她姣好的容貌、动人的体态和含情脉脉的目光吗?银翘心头的焦灼和渴望,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比她年少时渴望金银珠宝,渴望出人头地更加热烈、更加痛苦! 昨晚不是一个转机吗?多少次奉夫人命在书房服侍他,只有这一回有了点消息,要不是那一声炮响,唉,该死的炮,为什么不晚一刻再响呢…… 那时,他正摆弄着尺规和铅条,画着银翘永远看不懂的图。忽然一声“添灯!”惊起了门边静候的银翘。想必是图画到精细处灯亮不够了,她连忙又点了一盏羊角明灯,站到孙元化身边,把灯高高举到案前。她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似乎有男人汗体的特殊气味袭来,似乎感到他的体温,银翘的心跳得“咚咚”响,不信他听不见! 他终于从他的图上抬起头,神情竟如此和蔼亲切,笑道:“把灯放在案上吧,不用老举着,太吃力。” 银翘只觉热血一阵阵往脸上涌,生怕自己透不过气、说不出话。然而,早年那个秦淮河畔乌衣巷里伶牙俐齿、风情冠绝一时的灼灼,忽然在她身上复活,几乎不假思索,调情话儿便出了口: “古来名士蓄有灯婢烛奴,爷何不收银翘充当?” 他似乎吃了一惊,是不料她有此才情,还是不料她有此胆量?他的目光更温和了。 一阵轻风吹进窗来。五月的风自然不凉,银翘却忍不住浑身一哆嗦。是由于风清,还是因为心头的战栗,或是有意作态,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而他却伸手在她肩头抚摸着,说:“穿得少了吧?” 他的手热烘烘地隔着衣裳熨烫着银翘,眼神骤然变了。对男人目光的变化,银翘能够分辨得非常细致、准确。在这之前,他还是庄重的主人和长辈,此刻,那眸子深处蓦地亮起两团欲求的火,忽隐忽现,忽放忽缩,在挣扎着向外冲突,强烈得使银翘既兴奋又害怕。她抿嘴一笑,低下头视而不见地看看自己的双手,而这双手又突然被他紧紧捏住,声音低沉又沙哑,热气哈进银翘的脖颈:“连小手也冰凉冰凉的……” 银翘腿发软头发晕,仰脸笑道:“爷给银翘暖暖……” 他的两只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揉捏,脸膛和眼睛如烈火焚烧,鼻翼翕张,呼吸粗重,也许他就要把她搂进怀里,可那该死的大炮就在这时响了!他立刻撇下她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再看一眼……今天重见,竟是这般模样,就像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是太无情还是太与众不同?唉,他终究是个奇男子啊! 银翘埋怨,银翘苦恼,但她决不后悔,决不退却。 若在平日,为了夜来书房里险些破诫,孙元化定然早早地就进忏悔室了。然而,眼下炸炮事件中所隐藏着的危机太严重,把他心中那点惶惑和悔恨挤到微不足道的小角落,终于无影无踪。脑海里面翻来覆去都是炸炮的现场,疑点很多,难以定论。 炸膛的,是西门城楼南侧的那门西洋大炮;守西门的是登州镇陈良谟营。孙元化到达西门时,陈良谟率部迎接,从营官、哨长到兵卒,全都绷着脸,十分紧张。 木制的两轮炮车完全炸碎,包了铁皮的轮子一东一西,都变了形。炮身不复存在,像遭了一场大火的地面洒满了它的残骸——乌黑的铁块、铁片、铁渣。城楼的窗户震坏,一个翘角炸塌。炮位上有两具肢断体残血肉模糊的尸体,数步外还有一具完整的尸身,似被飞来的弹片击中胸膛。炮位四周尽是鲜血残肉,惨不忍睹。 说起炸炮因由,陈良谟竟是一问三不知。因为他住在城中他的游击署,是被炮响惊醒后匆匆赶来的。孙元化立刻查对盘问。原来,白天西门操练大炮,装填手刚把火药填满压紧,装上碎铁弹头,有人来向他要赌债,几句话不合打了起来。众人只顾了先瞧热闹后劝架,操炮的事就搁下了。装填手一肚子闷气,也就忘了取出弹头、扫出火药。 这样,有人半夜潜上城楼,点着了引火绳,引起大炮炸膛。 这样,这三具尸体便可能是点火绳的人。点火绳为的是发炮,炮膛爆炸是意外事故。 他们为什么发炮?向哪里发炮? 他们是什么人? 面目清晰、尸体完整的一个,西门守军无人认识。 孙元化命陈良谟查点本营官兵。一个不缺。 孙元化又命所有营官认尸并查点本营,结果与陈良谟营情况一样。 因侍从飞马来报:巡抚府侍卫巡查拿住一个鞑子奸细,他立刻赶回,急于知道详情,哪里还能想到银翘! 换洗完毕,孙元化在中堂传见中军和四名巡查侍卫,仔细询问追捕经过。他觉得大炮炸膛和金国奸细同时出现,不是偶然。问到后来,孙元化笑了,很有兴趣地说: “陆奇一,你怎么想起用女真话试他呢?” 陆奇一得意地笑眯了眼:“他呀,把‘人’念成‘银’,‘日头’说是‘意头’,又不是登州腔,倒带着好些辽东味儿。我心想试一试有什么要紧。哪知他不经诈,立马露馅!” “也亏你城中混乱之际,仍能盯住不放,终于成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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