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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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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何种过失罪行,天主将赐予所有真心悔改的人以赦免的恩典,拯救他们的灵魂。” “我,我……”沈氏突然流泪了,“我早就不能尽为妻的职分了,丈夫有家其实没有家……我却总怕他移情别恋,便嫉恨所有能与他相见的女人,暗地诅咒她们不得好死……哎哟,我真是罪孽深重,怎么有这样的坏心肠哦……” 孙元化进到忏悔室,又是另一番气象。他虔诚地跪倒后,很长时间默不作声,黑暗中只听得二人的鼻息:神父平缓悠长,忏悔人起伏不稳。终于,孙元化长长吁了一口郁积胸中的闷气,低声徐徐说来,如在梦境中与人畅谈: “我一生为情所累。少年荒唐,游学大江南北之际,结了许多露水姻缘,犯了奸淫之罪。但因事在三十年前,自己业已淡忘,又因其时尚未皈依天主,所以不曾忏悔告罪,终于受到主的惩罚……来至登州,便听说客店女儿被情人所弃,母子正月十六投海自尽的故事,从此被罪恶感缠绕,总觉得这是自己当年作下的孽,常有噩梦见那母子讨命…… “当年情泛,至今不能记清是否在登州有这一段。但那许多女子,其中岂无得此结果之人?为此特辟忏悔室,每每祈告天主拯救她母子灵魂得升天堂,乞求天主饶恕我的罪恶。我以为主已怜悯我,接受我的忏悔和求告了,孰知……唉,我是否注定此生为情所累至死?情魔时时诱惑,年近半百,仍不能自已,有许多次险些又破了主的戒律! “我必须灭除心中罪恶的火苗,求天主怜悯他的仆人,饶恕我的罪恶,求最慈悲的父拯救我……” 孙元化走上仕途之时,也曾努力实践“吾日三省吾身”的先贤教诲,来痛悔自己少年时代的荒唐。但自省功夫越作到家,内心的罪恶感就越重,这沉甸甸的精神重负完全得独自默默承受、不敢被他人窥见,痛苦郁结五内,实在难忍。是天主教的告解仪式给予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有了倾诉的地方,有了忏悔的机会,他把灵魂深处的罪恶重负卸下来,交给了天主,于是他得到了解脱。他不断地自省、告解,由浅而深,今天,终于借着忏悔最新过失之机,倾吐出了埋藏心底困扰他数十年的往事。如果能得到解脱,也不枉此生作一回虔诚的天主的教徒了。 汤若望接受过许多信徒的忏悔,从未如听孙元化忏悔这样震惊,震惊不在他忏悔的事实,而在于他那威严、正直、英明的外表之下,竟然埋藏着这样深的秘密,这样可怕的隐痛……按照常规,他向忏悔人宣读了解罪文,代上帝宽恕了忏悔人的罪恶,允许他们仍旧得着天主的恩宠,获得灵魂的永生。忏悔人沉重的心得以轻松,获得极大的安慰。 汤若望作为神父,必须为忏悔人绝对保密;但作为孙元化一家的朋友,却不免为这个家庭担忧。因为夫妻父母子女间心灵上的隔阂太深了!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汤若望看到的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告解之后的母女俩,像是经了一番沐浴似的精神焕发,幼蘩恢复了天真,沈氏又那么兴高采烈、快人快语,对丈夫关怀备至。孙元化不改常态,仍是威严中带着儒雅,仁慈里显出精明,全身心地投入了造船造炮筑炮台的庞大繁杂的事务中,并且总是拉着汤若望同来同往。 在登州盘桓了十天后,汤若望回京师了,留下一个随军牧师陆若汉主持教务。汤神父得意于此行传教工作的成绩,想到孙元化一家又觉得心里不安。中国人的内心沉埋得太深,和他们的外表相差太远,他真担心朋友一家还有更深的隐忧,引起料想不到的后果。 登州初夏的夜晚,总是那么温馨,纵然没有月亮,灿烂的星空也给人明亮的感觉。远远的海潮声随风送来,比白天更清晰。三个月来因赶制红夷大炮和造海船、筑炮台而日夜不息的火光、日夜不息的铁器木器的敲击喧嚣已经停止,千门万户一派宁静,整个城池都已落入沉睡,只有各处巡街的营兵偶尔来往,脚步匆匆,提醒人们:这里是海防边城,军事重镇。 巡抚府墙外小巷中,巡夜的抚标卫兵们,正在嬉笑着逗弄小侍卫陆奇一: “嘿!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小东西快成睡鼠了,死活叫不醒!” “陆奇一,别仗着帅爷宠爱,就混赖不想上夜!” 陆奇一恼了,一扭头:“谁混赖了?胡说……”他猛一机伶,“腾”地跳起来,大叫:“什么人?站住!——”拔脚向小巷深处追进去,大声招呼着:“快!快!有人想上墙!” “站住!”另外三人也看到黑影倏忽一闪,跟着大喊,迅速分两路包抄过去。 那人没料到自己钻进一条死胡同,只得慢慢走出来,对四名巡哨点头哈腰、满脸赔笑:“唉,唉,小的是本城百姓,到亲戚家喝酒,出来晚了,实在不该,不该!” 领班提灯笼照照,一个不起眼的普通百姓,但还是竖起眉毛盘问:“见了我们跑什么?” “小人胆儿小,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怕遇上歹人……” “你怎么往墙上贴?”陆奇一粗了嗓门尽量严厉,仍然尖声尖气,招得那人赶紧朝小兵解释:“哎哟,小爷说哪里话!小人是喝多了,头重脚轻站不稳啊!” 众人确实闻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住哪儿?”领班又问。 “城隍庙北街桃柳巷。”回答极流利。 “叫什么名字?” “李宝山。” “喝的什么酒?” “嘿嘿,自家酿的,不曾上市卖过……”此人赔着笑脸连忙说明,似乎怕加给他造私酒的罪名,而这正是登州府今年才兴的规矩。领班的口气和缓下来,但责任所在,还是说道: “如今登州军情机密,凡百姓不准夤夜行动,得把你押送巡检司,明日叫你家里人来领……” “哎哟,好我的大爷小爷们,就饶我这回吧!我家娘子脾气凶得狠,我吃酒晚回家一刻,就要顶日头罚跪,若迟到明天,我还能囫囵个儿见人吗?……” 巡哨们哈哈大笑。自命为大丈夫的男人们,对怕老婆的同类多半极力取笑,而内心却是理解和宽容的。领班笑个不停,挥挥手:“饶你这回,去吧!” 李宝山连连作揖:“多谢包涵!小的再也不敢啦……”他转身要走之际,小兵凑到他身边,漫不经心地小声问: “莫林雅卢非几何欧?”(满语:骑马来的吧?) 李宝山顺口答道:“瓦卡,莫德里伯几何额。”(满语:不,从海路来的。) 陆奇一大喝一声:“鞑子奸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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