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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眼见那一行人说说笑笑下冈,上马,在大路上驰远,方才还在高谈阔论嘻嘻哈哈的吕烈顿时没了兴致。张鹿征不知高低,讨好地笑道:“吕哥,草桥三官庙后边,新开张一家什么春院,厨下烧得好海货,粉头儿唱得好曲儿,咱们去尝尝啊?”

  “不去不去!”吕烈不耐烦地挥手,“要去你自个儿去!”

  “我请客还不成吗?刚从我娘手心里抠出来二十两!”张鹿征嬉皮笑脸,拽住吕烈的衣襟往冈下拖,吕烈气冲脑门,一把推开:“你干什么老缠着我!”

  张鹿征没料到这一推,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是惊诧又是委屈地望着吕烈。他虽又蠢又顽劣,花花公子,但好坏都在外面,从不装假道学,对自己又是忠心耿耿,吕烈觉得他可怜,自己过分,连忙拉起他拍打灰土,抱歉地说:

  “你先回城吧,我还想独自散散心……没摔着吧?”

  张鹿征立即释然,高高兴兴地下山回城去了。

  吕烈离开墓地,缓步走上冈顶,渐渐,桃李树代替了松柏,他视而不见,过冈下行片刻,恍然发现置身在一片嫣红粉白的花海之中了。

  一枝颤巍巍的白花擦过他面颊,像一下子点燃了炮仗捻儿,招得他暴跳而起,对着这株倒霉的老杏树拳打脚踢,嘴里呼喝叱骂,压制已久的怒火和不平之气喷涌不止。

  京师之行,叫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受了欺哄。他开始真心钦佩的孙元化,却原来也是个伪君子!和朝中贪贿无耻的百官,和自己那位假清高的舅舅并无两样!他无情地嘲笑自己有眼无珠,更恨孙元化骗取自己的真情。他想了许多叫孙元化难堪丢脸的花招准备付诸实施,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令吕烈愤愤的是,一旦与孙元化在一起,就不由自主地受他吸引,为他的风度学识所倾倒,那些捉弄人的花招就使不出来,甚至刻意对他嘲讽讥刺之后,心里还老大不过意,仿佛做了错事。这难道是吕烈?是看破红尘、玩世不恭的吕烈?是无情的大丈夫吕烈?

  吕烈恨自己无能!恨透了!老杏树成了出气筒,花瓣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满地飘洒,幸而根深干壮,它才未曾折断。吕烈发作一通,浑身乏力,无精打采地靠树坐下。阳光温暖,流荡花间的春风轻柔又芳香,蜜蜂嗡嗡唱着催眠曲,他眼饧身懒,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是莺声?是燕语?被春风送进他的梦中:

  “……银翘姐姐,你这句‘水含山色难为翠,花近霞光不敢红’真好!可算是诗中画了。”

  “这哪里比得上姑娘的‘雨足一江春水碧,风甜十里菜花香’?真可压倒须眉!”

  “噢,一腔忆江南、忆故园的心境罢了……”

  “姑娘先生!银翘姐姐!走慢些,我们紧追慢赶跟不上!”

  “哎哟,哎哟,气也喘、喘不过来了……”

  “姑娘,这里花树最浓,草地又软,不如就歇一歇。”

  “也好。可也不能轻饶了这两个懒读书的小鬼头……”

  “哎哟,姑娘先生,饶——紫菀这一回吧!”

  “姑娘先生,紫菀背不出书,罚黄苓代她背就是。以后姑娘先生有赏,也让黄苓代她领好不好?嘻嘻!”

  朦胧中的吕烈,不知是在做梦,还是遇上了花妖树精。可以辨出,那柔美稳静的声音出自“姑娘先生”,是此间身份最高的;甜而略带沙哑的嗓子属于那个银翘;清脆似银铃,一急一缓,一伶俐一笨拙,便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黄苓、紫菀了。就算是狐狸精迷人也罢,静听娇语软笑如听天籁,令人心醉神怡,不也是人生一乐?纵然是梦,何须便醒?

  “真有些怀想江南呢……我们家乡,每到清明,男女老少戴荠花,前后十五日,出城扫墓祭祖,折竹枝悬纸钱,门上挂柳,墓边插柳,女孩儿踏青、荡秋千……”

  “登州这儿,清明时节女孩儿也打秋千。只是这里人头上簪柳,不戴荠花……”

  “姑娘先生,荠花是什么呀?……”

  一阵风过,簌簌落花洒吕烈一身,似乎已入缥缈幻境:茅舍竹篱小院,桃杏繁花似锦,他醉卧花下木榻,家人悄言笑语,步履轻轻。温柔静美的娇妻,时而课读小儿女,时而曼声吟诗,时而怀想江南春色、清明乡俗,絮语连绵,娓娓动听……何等宁谧恬静,何等悠然天真!兵刀战阵的凶险,宦海沉浮的狞恶,离此十万八千里!吕烈愿长梦不醒,终老此境……

  “呀,真所谓落花似雪……荠花也洁白如雪,是荠菜的花。荠菜虽野生野长,味道极是鲜美。”

  “姑娘先生,这一棵可是荠菜?”

  “这是蒲公英,别名黄花、地丁,性苦,可入药,有健胃之功……”

  “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博学多才,真不枉了自名小字二乔……”

  二乔!吕烈心口蓦地一跳,顿时惊醒。难道是她?……又是她!——不是冤家不聚首啊!

  “你……”慌得不知所以的吕烈,忘却了书肆主人在侧,还有许多流连书丛的顾客,竟冒昧地张口要向黑衣女子说话,黑衣女子倒退一步,注视着吕烈,似乎认出他,又似乎以为他有癫病,流露出一丝好奇和怜悯。

  也许正是这怜悯激怒了他。他这样的情场老手,什么架势没见过,很快稳下心绪,记起调戏女子的要诀:不问她肯不肯,只看她笑不笑,只消朱唇一绽,就有好消息。他要先引得她笑,调侃话儿张口就来:“女孩儿家何不朱阁绮户描龙绣凤,而来书肆佛院舞文弄墨?”

  她惊异地耸耸长眉,张大孩子般黑白分明的眼睛:“我并不曾舞文弄墨,这《千金方》乃济世救人的医书啊!”

  这么老实,这么认真!戏弄这样的女孩儿真是罪过!但吕烈开了头就收不住:“哦,女华佗,失敬失敬!然而除了《千金方》,尚有一部更要紧的济世救命医书……”

  “莫不是《本草》、《黄帝内经》?要不然是《伤寒论》?”见吕烈直是摇头不认,黑衣女郎更加热切,“请告诉我好吗?果真能济世救人,何惜重金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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