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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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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点点头。即位四年以来,他每每对文武百官失望。无能昏庸者办不了事,精明强干的又多贪贿成性,所余几个略有才干或略为清廉的,又多结党营私,门户之见极深,互相攻讦,几无虚日。他深为忧虑,很怕自己挽回大明衰势的勃勃雄心付之东流,不得不走上历代君王的老路,转而信任宗室和内官。内官们没有妻儿家室之累,孑然一身,不会像百官私心那么重;宗室是自家人,无论如何比百官可信。这位朱术珣,就是被特意召来京师,授给户部主事分管草场。这是一项肥差,又关乎兵马之用,很重要的。不知他上疏为着何事? “……珣以奉旨钦召,御口亲承召对之言,不料一出门外,便被户部尚书拿去买草……” 朱由检又气又好笑:无知无能到这种地步,又憨得可怜!他说:“拿奏本来。”杨禄忙把奏本呈放御案,朱由检迅速浏览一遍,竟有两处白字。他叹了一口气:“杨禄,拿昨日和今日这些没用的奏本,送去内书房传看,能校正其中一个错字讹字者,赏银五钱。” 杨禄领命而去。宫中的大太监,尤其是司礼监文书房秉笔太监,多自幼在内书房读书受教。今日当值御前的杨禄和吴直,都是就读六年,熟史事、谙掌故、擅书法、颇具文采的。由于种种原因,杨禄总高出吴直一头,所以杨禄在侧,吴直宁肯不做声,此刻才走过来,拿起奏章要继续为皇上诵读。朱由检端起龙泉青瓷的精巧茶盏,说: “不必全读。讲讲各奏章贴黄贴黄:将奏本的主要内容简化到百字以下,用黄色纸写好,贴在奏本首页,称为贴黄。大意。” “是,皇爷。”吴直半读半讲,一本一本揭过去,“湖广汉阳徐孝妇剖肝进姑,汉阳令杨苏奏请旌表……给事中刘懋上言秦寇剿抚失当……御史吴甡奏报赈济陕西饥荒、招抚流盗七千有奇……巡抚延绥副都御史洪承畴败贼张献忠于清涧、怀宁……” 朱由检心里一阵轻松。去年此时,东虏围京师、占据京东四城之时,适逢陕甘流贼大起,一时东西交困,寝食不安。幸而勤王兵马击退东虏收复四城,陕甘流贼也因自己施行剿抚并举之策,得以渐次平定……他啜了一口茶水,清香满颊。 “鸿胪寺卿奏报乌斯藏贡使请陛辞归国……户部奏请增田赋以充饷……礼部尚书徐光启奏请增拨款项以固登防复四州……御史余应桂纠劾首辅周延儒揽权纳贿……” “啪”!朱由检不高兴地放下茶盏。即位以来他看清了这样的事实:他重用谁,言路就必定参劾谁。言官们不是怯懦无用,尽上些“马尾”“糖饼”之类的细事,就是专攻首相内阁大学士以博取直谏的名声!周延儒才学渊博,风度翩翩,机敏潇洒,不论御前应对还是票拟条陈,都令朱由检称心满意。他心里暗暗骂着:这帮信口雌黄的黑乌鸦……他皱着眉问道:“余应桂所奏指实何事?” 吴直浏览一遍:“禀皇爷,奏本劾周相受三边总督杨鹤重贿,为之掩败为功,又受登莱巡抚孙元化参貂等贵重珍品,为登州加饷。” “哦?”朱由检心里一动,沉吟道,“拿徐光启奏本来看。” 他并未看奏文本身,是在看内阁的票签票签:辅政大学士代皇帝拟出的处理意见,合皇帝意则封出照办,不合意则退回内阁改票,或皇帝直接批发内阁,称为中旨。。那确是他熟悉的周延儒一手极纯熟流丽的行书,写着:“拟准行,四十五万银着兵、户部酌商,以加饷拨给。” 难道是孙元化施贿,周延儒受贿,徐光启敲边鼓,为了弄到这四十五万? “吴直,你记得孙元化此人吗?” “回皇爷,奴才认识孙元化不自今朝。他忠君爱民,才干优长,勤劳王事,为人也极是刚直正气。” 朱由检微微笑了,想必因孙元化由自己破格提拔,吴直便极口赞美以讨好,不由问道:“何以见得?” “先皇在世日,奴才该死,曾替魏逆奔走,蒙皇爷宽恕赦免之恩,方有今日……” 朱由检微微点头,闭闭眼睛,表示不愿听他感恩,要他说下去。 “奴才曾受魏逆示意,邀他在奏本上具名乞朝廷封魏逆爵位。其时正当宁远大捷之后,他名望几与袁崇焕齐。袁崇焕具了名,他却严词拒绝,给奴才好一场难看。奴才虽说一时羞怒,心下也佩服他的骨气。后来袁崇焕升任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他只得了个小小的宁前道,便是因此。唯皇爷知人善任,孙元化方得以破格重用,大展其才……” 朱由检又微微点头,神色越加和悦。慢慢又呷了几口茶水,剔着指甲,平淡地问:“厂卫方面对他品评若何?” “登州那边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东厂不便再去。锦衣卫回报孙巡抚才干优长,未见异常,尚无过失。” 登州要冲,至关重要,何况还关乎收复四州乃至恢复辽东的大事!徐光启德高望重,学问大家;孙元化是自己破格提拔的封疆大吏;周延儒就更不用说了。几斤人参,几张貂皮算得了什么!但若不闻不问,岂不是容忍朝廷内已经很不成样子的贪贿之风吗?还有,四十五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朱由检委决不下,放下茶盏,打个舒展,说: “传软舆,往承乾宫。” 承乾宫是朱由检宠爱的田妃的住所。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扬州女子,娇小玲珑;聪慧秀丽,体态娴雅,最能揣摹迎合朱由检的心意,因此从信王府到紫禁城,田妃受宠始终不衰。 吴直因为收发奏本,晚了一步。赶到承乾宫门,不禁吓了一跳,敢情皇爷还没进去。跟从的小太监全都泥塑木雕般站着,不动更不敢做声;承乾宫的总管太监和宫女还是跪着接驾的姿态,想是皇爷没有叫起。皇上呢?正静静地站在影壁边那棵老柏树底下。吴直小心翼翼地朝皇爷脸上看一眼,那确是都下百姓和朝中文武再三赞颂、叹为不世出的煌煌天表:容色白皙,方面阔耳,两眉长过眼梢,瞳神亮如点漆,丹唇秀髭,莹然玉润,似乎没有表情,怡然蔼然,又似乎若有所伺。吴直侍候皇爷已经四年,还是摸不清皇爷在想什么。 这位皇爷可不像乃祖万历、乃父泰昌、乃兄天启那样从小生长在宫禁之中,世间百事不懂。当他是信王的时候,就常常微服行走都市街坊,熟知民情,智识深远,寡言少笑,不轻易示人以异同。魏忠贤擅政嚣张时,暗中派人夜投信王府,向这位皇上的亲弟弟慷慨陈词,控告魏、客一党种种不法,求信王为朝廷除害。信王答道:“忠贤才可辅主,皇上眷宠方盛,赖以治国。尔等危言耸听,意欲何为?况且吾乃外藩,行将就国明制,除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后封王,离京到所封地区建王府居住,称藩王;离京赴封地也称就国。,尚须借重忠贤。尔等毋须多事,若招其怒,必将祸及家身性命!”魏忠贤闻得回报笑道:“信王果然对我有畏惧之心,不足虑也!”后来天启帝暴卒,信王登基,魏忠贤竟一无措施,也许就是错以为信王能成为第二个天启帝的缘故吧…… 承乾宫里又飘出一阵琴声,丁丁冬冬,很是幽美动听,精于此道的朱由检听出是那首名曲《高山流水》,也听出弹者若非有十年功夫,不得到此。弹者,自然是他宠爱的田妃。但田妃到他身边五年了,从不曾说过她会弹琴。这一曲知音难得的感叹,寄托什么心绪?田妃之父出自市井,不会有此雅兴,那么她这一手技艺来自何人?……朱由检越想越疑心,只是为了体面,不便流露。 止住通报,朱由检一脚踏进田妃的寝宫,田妃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跪接圣驾,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待到皇上命她坐下说话时,体味他略略不同往常的表情和声音,田妃更感到惶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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