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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张鹿征嘻嘻怪笑:“怪味?怕是剩饭垃圾香吧?女叫花做土娼,怪不得精光赤条的,没钱买衣裳首饰呗!”

  吕烈眉头一皱:“要紧的是脏病!这么贱的地方,什么下作东西不来?一张大炕上容得五对野鸳鸯,不过上毒疮才怪哩!”

  “啊呀!”孔有德吓呆了,李九成的瘦脸也发白泛青,结结巴巴地问:“领我们……上,上哪儿去?”

  “上你们该去的地方!”吕烈神色依然严峻。

  默默地走了许久,不知东南西北地穿进一条长长的胡同,远远望见一处朱红院门,大白天的,门上也高悬着两盏明亮的鲜红栀子灯,灯上扁扁的三个黑字:藏春院。吕烈率众进门,门边四名头戴绿色青色字顶巾的伙计,殷勤地迎上前跪接,笑嘻嘻地齐声说:

  “小的们给吕爷叩头!”

  吕烈拿出一锭银子扔给为首的伙计:“交到柜上,要最上等侍候!”又扔下四个小银锞子:“你们的赏钱!”四个伙计眉开眼笑,千恩万谢,为首的嘴里高声唱出一串不知什么名堂,向后院飞跑;另三个挽缰牵马,搀臂掸灰,问寒问暖,察言观色,极小心极巴结。再看院内,青砖黑瓦,雕梁画栋,长廊映着水榭,楼阁连接亭台,绿窗红帘,柳暗花明,一派浓艳富丽,透出隐隐丝竹、阵阵娇笑。孔有德从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不觉心里发慌,哪敢迈步?

  吕烈一阵好笑:“这里地处南居贤坊东院,名粉子胡同,是京师有名的藏春院。孔游击,这儿才是配得上你身份的地方!”他转向伙计:“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好好侍候这几位爷,给他们解乏。办得好了再赏!”

  一个时辰后,他们四人又聚在藏春院红春楼上的留月阁,一人一桌丰盛的宴席,几个袅袅婷婷的丫环斟酒,几个歌喉娇美宛转的乐伎弹着琵琶、敲着檀板唱曲侑酒;每人身边还倚着一个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美人儿撒娇献媚。孔有德、李九成、张鹿征都有些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的样子。

  吕烈挨个儿看一遍,笑道:“滋味如何?”

  张鹿征软软地靠着椅背,只会咧嘴傻笑。李九成拱手讨好:“承你高情厚谊,在下没齿不忘!”见孔有德还搂着身边俏笑的女子低声说话,吕烈大叫一声:“孔大哥!怎么样啊?”

  孔有德一回脸,眯眼笑道:“还用问吗?骨头都酥啦!”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头一杯取这留月阁的意思,斟月波酒;第二杯上花露酒,第三杯取个吉利,来状元红!”东道主吕烈兴致勃勃地吩咐,又左顾右盼地指说,“孔大哥是主客,使的紫霞杯;李大哥的是垂莲盏,张兄弟手里的叫卮,我这个名为凤凰樽,都是酒器中排得上名号的珍品……”

  孔有德见这些杯盏精雕细刻、玲珑剔透,极是贵重,忙道:“我这粗手笨脚,可不敢使这个。再说这么小模小样儿的,喝不痛快!”

  吕烈一笑:“好,给孔大哥换一只银酒船!”

  果然送上来一只镂花丝嵌松石的船形酒具,可盛五大杯。孔有德又惊又喜。吕烈说声请,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酒美菜香,孔有德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头一回享受富贵温柔乡的滋味。刚才两个美人儿领他去香汤沐浴,那两双玉手温软如绵,一双从脚向上,一双从头向下,揉搓按摩他的全身,舒服得他筋麻骨醉瘫软如泥,真恨不得化成水变成粉,又恨不得把两个知疼知情的美人儿吞下肚里去。他从来没想到天底下人世间还有这般妙不可言的境界!他只道自己还算个不好色的汉子,哪知全不是的……至此他还恍恍惚惚,仿佛身子悬在半空。忽听李九成伶牙俐齿地致谢:

  “我等有何德能,敢当吕公子如此厚爱?”

  “说不上。尽地主之谊罢了。”

  “我只当吕公子要拿我们的错处哩!”李九成嘿嘿地笑,眼珠子滴溜溜转。

  吕烈拿酒盅往桌上一顿:“什么话!拿我当何许人?圣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实则男女之私,比饮食尤为要紧,难道不是?”

  在场的人,连陪酒女妓在内,一齐嘻嘻地笑。这大大鼓动了吕烈的情绪,他举杯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滔滔不绝,大发议论:“天下事本无真是非,惟以习惯相传为是非。譬如祖先古人以生吃父母之肉为大孝,又出几位圣人阐明吃父母的道理,加以扬揄倡导,世人自会相信吃父母为大孝,王法律令便会立下条文,将那些养父母之人杖责流徙,甚或斩首监候,甚或凌迟处死……”

  大家从未听到过这等大逆不道的怪论,都当他喝醉了说胡话,既骇又笑还想听。吕烈只管发挥他的奇想:“男女饮食也同此例。若是古来习惯相传,大众人等都须钻在被窝里瞒着旁人耳目始能吃饭,男女之事不妨看狗连体的样儿,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演练,则世界当另是一番景象:开茶馆饭馆者将如娼妓一样下贱没脸;沿街卖吃食梅汤的贩夫便如私窠子拉客一般罪名;公堂审吃饭案子须禁人旁听,以免有伤风化;朋友来往交游,决不可请吃饭,只能请夫人出面与朋友男女一番……”

  众人听得笑成一团,几个女子捧腹弯腰,眼泪都笑出来了。吕烈静坐,笑声平息,这才一本正经地下他的结论:“所以,男女与饮食原无分别,原本无须这般大惊小怪,防闲严禁则大逆人伦之道。若说有分别呢,这男女之事最要讲两相情愿。我家乡的老话说得好:两相情愿脱裤子,一相情愿吃官司,一些儿也不错的!”

  这句粗鄙的俗话,又把众人引得大笑一场。外貌文秀冷漠的大家公子,说出这等话,实在古怪!

  “说起官司,我倒想起一件,”张鹿征接过话头,“人说前些年也有四个客人在旅店共饮,一人忽借酒大骂魏忠贤,其余三人都惊恐不安,劝他小心。他越发上劲,说是‘魏忠贤再恶,终不能拿我剥皮!’酒后熟睡,半夜忽有厂、卫厂:东厂、西厂,受命于皇帝、由太监主持的特务机构。卫:锦衣卫,为皇帝卫队,直接受命于皇帝。的人拿灯火照脸,立即擒去此人。后又提另外三个到一处所,见所擒那人手脚都钉在门板上,魏忠贤道:‘此人说我不能剥他的皮,且试试看!’令人取沥青浇那人一身,再使大木椎敲打,不多会儿果真皮肉脱离。人说那张皮壳仍像个活人,鼓囊囊的……吕哥,浇沥青真能脱皮?要烧焦了呢?”

  吕烈也罢,其他人也罢,谁也不理会他的提问,都被这故事弄得毛骨悚然。人恶到这个份儿上,不是比禽兽还可怕吗?

  李九成要炫耀自己所知不比张鹿征少:“没错,只要进了东厂锦衣卫,管你有事没事,哪怕铁打的汉子,不用三天就让你依样儿招供,再不过三天就会官处决。听说前些时有一名江洋大盗赴西市斩首,临刑时叹息说:‘我贼也不曾做,如何诬我为盗?’……”

  孔有德愤怒地一拍桌子:“还有天理吗?厂卫这帮王八蛋龟孙子!有朝一日犯在老子手里……”

  吕烈更是怒形于色:“骂得好!这帮王八蛋龟孙子,不是人!都该五马分尸,零刀子碎剐!实在是猪狗不食,坏到了顶!”

  见他敞口大骂,众人都是一愣,张鹿征有点害怕,忙道:“吕哥,喝酒,喝酒……”

  吕烈甩手扔掉凤凰樽,气呼呼地嚷:“不喝了!闷酒没喝头!掷骰子,押宝!快,拿骰子筒来!”

  侍候丫头赶忙奉上装了象牙骰、镂刻着江南山水的竹骰筒,四个男人吆三喝四地开赌了。酒灌得越多,赌注下得越大,嗓门越高。女人们也捋起袖子替自己的客人摇筒下注,骰子的“喀啦啦”和着女人的金翠玉镯的丁丁当当,又是助兴呼喝拍桌捣椅,又是惊叫喜叫高声惋惜长声叹息,酒香菜香花香脂粉香,汗臭屁臭酸呃臭木炭烟臭,留月阁内热烘烘乱糟糟混沌一片……

  “哈!全吃!”吕烈攥拳在桌上猛一击,大吼一声,众人一齐静下来,惊骇地望着他。寂静中,吕烈稀里哗啦把桌上所有银钱用两只胳膊一扫,全搂到自己胸前:“哈哈哈!你们都脱裤子光屁股啦!我全赢啦……你们情场得意,该我赌场得意!哈哈哈哈……”他就像没看到众人的表情似的,沉醉于自己的胜利,一下子蹦上椅子,又跳上桌子,手舞足蹈,控制不住地往下说,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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