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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求主赐天恩与主的子民,更赐恩典与在这里聚会的人,叫他们谦恭听圣经的道理,都深信在心里,终身圣洁,做事合理,诚心事奉主。在这容易逝去的世界上,凡遇难的、受苦的、生病的、有缺欠的和遭别样灾难的人,伏求主大发慈悲,安慰拯救他们。阿门,愿主与你们同在。”

  这庄严热情、水晶般纯净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礼拜堂四壁间回响。主礼的汤若望神父立在圣坛边,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小帽:胸前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深深的蓝眼睛、高鼻宽额、线条刚劲有力的面容以及整个身姿,都显示着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虔诚。一排排祷告席上的教徒报以同样的热情和虔诚,齐声回应:

  “阿门,愿主与你同在。”

  因为全是女子,声音像林中莺燕齐鸣一样温婉好听。

  女教徒们纷纷起身,有的到圣坛前问教义,求神父祝福,有的往捐献盘里投银钱,之后,三三两两相随离去。汤若望微笑地看着这番景象,心里很觉安慰。

  汤若望,原名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1592年他出生于沙尔·冯·白尔这个德国莱茵州古老贵族之家的科隆城爵邸。也许是因为自幼就在闻名于世的科隆大教堂的庇覆之下,他们的弟兄三人中,两人都献身于上帝的事业,成为教士,另一个勉强留下来继承爵位。

  沙尔家族的纹章,是各色方格上一顶飞鹰的盔帽。据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四方形象征一个勇敢者的坚定和刚毅。沙尔家族确实产生过这样的英雄,那位因抗击俄国暴君伊万而被俘、在莫斯科附近被处斩刑、宁死不屈从容就义的菲立普·沙尔·冯·白尔,就是这个家族的光荣。

  汤若望并不以他出身为荣,在姓名中有意识地去掉了表示贵族世系的“冯”,但他终身奉行家族纹章上方格的用意,坚定勇敢地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从未动摇。十六岁离开科隆往罗马进神学院,从此再不曾回过故乡。

  二十六岁那年,约翰·亚当神父乘“善心耶稣”号船赴中国传教。墨西哥湾的强猛海流、基那阿海令人谈虎色变的无风带——“死气层”、可怕的“基那阿”疟疾的袭击,都没能摧垮他的意志,他终于到达澳门。不过,由于近一年的困难的海上航行、由于疟疾的折磨和唯一的放血治疗法,他是被抬上岸的,奄奄一息,像一具骷髅。

  他不顾一切地跨上这片广大的、没有上帝不知圣经,却又生息着千千万万黄皮肤生灵的国土——这几乎和整个欧洲一样大的国家。他的心里充满悲悯和自豪,因为他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拯救千万个苦难的、罪恶的灵魂!

  前面只有一位先行者——利玛窦。在澳门神学院的三年中,汤若望完全接受了这位先行者传教的有益启示,努力先使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变成中国人中的“士”。如今的约翰·亚当神父,已是一位精通中国语言文字、因能准确地计算日蚀月蚀而在中国朝廷中享有“天算家”名望、在朝官士大夫中有不少朋友、吸收了许多虔诚信徒的出色的传教士了。为了适应这里强烈的东方色彩,约翰·亚当神父变成了汤若望神父——若望是约翰的转音,而亚当(Adam)便成了他的姓:汤。汤神父还制定了与欧洲不同的规矩,即男女教徒分堂做弥撒,以消除“男女防嫌、惟严惟谨”的这个国家平民百姓的疑虑。

  今天是礼拜日,这里是女教徒聚集的地方。

  渐渐空下来的小教堂还有最后四名妇女,虔诚地低着头,依次投献银锭、银锞和两串铜钱,末位的黑衣蓝裙姑娘伸出玉藕般的胳臂,把一双光灿灿的金镯子褪下来,恭敬地放在那堆银钱的顶端。

  “阿囡!”身着香色外衣的中年妇人,用浓重的吴语叫了一声,显然有制止的意思。

  汤若望走近,拿起那对金镯递还姑娘,慈和地说:“教会不接受金银饰物的捐赠。况且,捐献要自愿……”

  “我自愿!”姑娘抬起头,“金镯算得了什么?我愿献身于主!汤神父,今天当着我母亲和徐太师母,我再次请你接受我做中土的第一名修女!”

  “幼蘩!”

  “阿囡!”

  “小姐!”

  “依沙贝拉!”

  旁边的四个人同时叫出了四个不同的称呼。汤若望一开口,另三人都恭敬地缄默了。他惊异地看到面前是教名海伦娜的徐光启夫人、好友孙元化的夫人沈·阿嘉达和他们的女儿孙幼蘩·依沙贝拉:“阿嘉达!依沙贝拉!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徐夫人笑道:“神父,他们刚由登州来到京师。”

  “伊格那蒂欧斯也来了?”汤若望骤然兴奋起来。

  “是,正在那边做礼拜。”徐夫人指的是男教徒聚集的另一处大些的教堂,“他们会等候你的。”

  “太好了!我这就去……哦,依沙贝拉,你的心愿是可敬的,但你的父母愿意奉献吗?阿嘉达?”

  孙夫人自入教以来,一直把汤若望神父当做上帝的化身,尊崇敬畏,此时怎敢明确表态,只含糊应道:“这要听听她爹爹的意思……”

  汤若望笑了笑:“依沙贝拉,以后再说,好吗?”

  幼蘩失望地蹙起长长的秀眉:“七年以前你就这么说,四年前你也这么说,今天,你还这么说……”

  汤若望慈爱地摸摸幼蘩的头:“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做修女。只要对主怀着爱心,常存善念做善事,同样是为主服务啊……这一位?……”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转向四名妇女中那张陌生而秀丽的脸,她比别人站得远些。

  “她是我娘的伴从,叫银翘,”幼蘩连忙介绍,“她是头一回进教堂,我们想她会皈依主的!”

  汤若望点点头,眼睛里充满慈父般的关怀:“信奉主吧,孩子,你的灵魂将得到解救,人世的罪恶将得到洗涤……”

  银翘惶恐地低下头,不知所措,后退了几步。

  徐夫人领着三位女客告辞回府。徐光启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所以特地在教会旁租赁住宅,开辟了专通礼拜堂的旁门。汤若望把他们送到门边,返身赶往礼拜堂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礼部尚书徐光启、登莱巡抚孙元化、都察院御史金声闲谈着等候。汤若望一进屋,几乎是冲上去的,一把抓住孙元化的手,孩子般兴奋地喊:“伊格那蒂欧斯!是你吗?我们又见面了!”

  孙元化也很高兴地笑着,用力摇晃紧握的手。

  金声略感惊讶:“哦?原来他们也相识?”

  六十九岁的徐光启捋着颔下银白色的漂亮胡须,笑眯眯地说:“哦,岂止是相识……”

  十年前,刚刚来到澳门的汤若望,接受一位想要入教的商人邀请,去船上吃饭。走到码头边,汤若望不禁惊叹:从没见过这样玲珑精巧的船!它像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楼檐廊柱乃至窗台窗框的雕刻,从色彩到花纹都极其复杂繁细,显得金碧辉煌。两人在一间艳丽中带点俗气的小厅坐定,热茶和各色各样精致茶点流水般摆了一桌。汤若望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端茶闭目品味之际,一双温软的手臂缠上脖颈,带着浓烈的脂粉香,一个妖艳的姑娘力图挤进他怀中。汤若望大惊,茶盏摔了,热茶溅了一身。他的狼狈相招来一阵大笑:商人搂着另一个姑娘,跟那个被他推开的女人互相做手势,笑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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