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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吕烈说一句,众人笑一阵,这样挖苦贬损孔夫子、关老爷的话,即使这些粗鲁武人,也是头一回听到。

  孔有德瞪了吕烈一眼,说:“你小子毁骂文武二圣,就不怕遭天雷打!”

  吕烈哈哈笑道:“天雷且打不到我头上呢!文武二圣教导的是,文官不要钱,武将不要命;而今早已是文官三只手,武将四条腿啦……天雷打那三只手四条腿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照顾我……”

  众人又是一场大笑。孔有德恨得咬牙道:

  “帅爷不得来,你就如脱锁的猴儿了……”

  刘兴治连忙关切地问:“帅爷的伤势重吗?”

  “昨日大雨,他还上炮台巡查,不慎滑跤,又是这把年纪了,怕是跌得不轻。不然,他早惦着上岛来捡球石观日出,况且雨后大雾,这长岛更如海上仙山,妙不可言,他岂肯放过?”吕烈说着举目环顾,果见云雾如从海上蒸出来似的,渐渐从四周向岛上弥漫开来,填洼塞凹,沿着山脚往山顶缠绕,就是近在数十步内的礁石岩块,也被云涛吞吐着忽隐忽现,奇妙非常,蓝天绿海都消失在缓缓飘游的雾幔之中。吕烈心里暗暗佩服:好一个孙帅爷!果然料得准,真个是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了!

  浓雾中,数十艘福船、海沧船在南长岛东侧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湾抛了锚。帅船上,静立船楼观望的,便是那位“滑跤跌伤”的孙元化。前营头起哨探正在向他报告:

  “禀帅爷,孔游击他们已被刘兴治迎去大堂赴宴,刘兴治不见帅爷尚无疑心。”

  “刘兴基投登州的事,岛上没有传闻?”

  “禀帅爷,岛上兵丁尽知刘七爷被五爷杖责几死,羞愤难当闭门养伤,不见客。”

  “好,你去吧。”

  不一时,二起哨探回来,禀报军情大同小异,但有一桩意外:北边开来一支船队,数十条大船,意思要在北长岛东岸停靠,没有旗号,行动诡秘。

  孙元化和张焘交换一道目光:这不是节外生枝吗?

  “这样的大雾,商家渔民是不肯开船的。”张焘小声提醒。

  孙元化点头:“若是兵船,朝鲜不会南下,金国水师尚无雾中行船技能,唯有皮岛诸营有此胆量。若接应刘兴治,则无须隐匿,那么是来寻仇的?……”

  三起哨探赶到了:“禀帅爷,北来船队停在望夫礁外一里许,正以小船运人偷偷上岸,都穿的明军号衣,说汉话,并无鞑子和蒙古人。”

  孙元化略一思索:“令各营划开浪船网船登岸,集队后埋伏于烽山北麓东沟内,其处下临大道,是去刘兴治大营的必经之路,且待北来人马经过,相机行事!”

  张焘领命而去。不多时,各大船拖带的开浪船网船载满兵士,像在海面撒下一大片柳叶,纷纷偷渡上岸了。

  还是那个院落,仍然搭着天棚,宴席的摆设位置都跟上回一样。大帅不在场,客人们少了拘束,说说笑笑很是随便。刘兴治冷眼看去,对方毫无戒备,心里虽因孙元化未来而觉得不足,却又因孙元化未来而暗暗松了口气。这两天一想到要亲手擒拿捆绑孙帅爷,他就心慌。真是怪事!为孙元化预备的柏木大台桌仍居首席,上面排列着十六件盛满菜肴的沉重陶簋以示敬重,果盒酒具也摆得整整齐齐。看一眼台桌,刘兴治心里怪不舒坦,命亲兵撤了。四名亲兵上去抬,竟抬它不动。

  “熊包!给老子丢人!”刘兴治忍不住喝骂,见孔有德他们掉头来瞧,又赔笑道,“去了首席,大家平起平坐,也好开怀畅饮!”

  耿仲明对柏木桌打量一番:“让我试试。”挽挽袖子,掖紧袍襟,他走到跟前蹲下,两手各握一只案脚,大喝一声:“起!”柏木台桌便慢慢地、稳稳地离地,被他举了起来。众人齐声喝彩。彩声未落,耿仲明又慢慢放下,笑一笑,说:“却是行动不得。”

  “我也试试!”吕烈上前,只用一手握案足,也把沉重的柏木桌单臂举了起来,桌上杯盘簋盒微微晃动,却未倾斜。他试图抬腿行走,又改了主意,慢慢放下桌子,长长喘了口气:“嗬,真够重的,我也不得行动。”

  “看我的!”孔有德搂袖攥拳,站在那里浑身一使力,不知是筋还是骨,“喀啦啦”一阵响得像爆豆儿。他大步上前,一躬身,大家还没看清,他已单手抓着案足把桌子高高举起,瞧他那轻松样儿,好像沉重的桌子、十六个沉重的陶簋都是纸糊的!迈腿就走,绕着院落走了三圈,步履轻捷,手臂就像铁铸石雕的一般,食具陶簋也长在桌面上了,纹丝不动。神力!真是神力!营官兵勇们,不分主客,哄然叫好。

  刘兴治看得惊呆了,不由他不格外谨慎。他笑吟吟地高举大杯,声音响彻院堂:“今日既是接风,又是饯行。弟兄们难得相聚,定要一醉方休!来,换大杯,抬酒瓮!”

  刘三刘兴亮极力响应着:“对对!难得今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醉了倒头睡大觉!明日扯大帆回老家!”

  众人哄然大笑。孔有德手执大海碗,咧着大嘴笑道:“多谢盛情高义!诸位回到皮岛,见了老朋友,替咱老孔问好!”一仰脖,“咕嘟咕嘟”响,大海碗刹时底儿朝天!大盘油亮鲜红的大虾上席了,“嗞嗞”地爆响。

  “孔大哥海量!”刘兴治击案赞美:“满上!再满上!”

  酒如流水,菜如流水,与宴的人都沉醉了……

  烽山北麓东沟,原本就被丛生的野草遮掩得影影绰绰,如今云遮雾迷,千余人马竟踪迹不见。拨开密密草木,孙元化和张焘注目下面的大路,费力地分辨那些匆匆赶路的兵勇。他们是明军,但既无旗号又无标志,营官兵勇没有一个面熟。他们是谁?

  一片薄雾夹在浓云之间从大路上飘过,景象骤然清晰了许多,数十名扈从簇拥着一位将官骑马前进。几个奉命靠近观察的来自皮岛的营兵快步跑回,气喘吁吁地指着那名将官:“禀帅爷,他是沈世魁!”

  “沈世魁?”张焘很觉得奇怪。

  “这就对了。”孙元化点点头,“他来寻仇,偷袭刘兴治。”

  “他远在皮岛,哪里就这么快赶来?”张焘不解地问。

  “他的部分家将亲兵乘大船登长岛之时,他必定率兵船暗暗跟随在后,隐藏在砣矶岛或大钦岛静观动向……”孙元化没有往下说,他推断沈世魁是故意激反刘兴治,再来名正言顺地除掉他,省得刘兴治回皮岛对他沈世魁造成威胁。

  张焘皱着眉头笑笑:“他倒替我们把事办了。这份功劳就让给他吧?”

  “不!不在功劳属谁。他若得手,必置刘兴治于死地。”

  “刘兴治谋叛有据,原是死罪。沈世魁杀他,倒也公私兼顾。”

  孙元化一时无话可说,沉默有顷,挥挥手:“传令:集队,快速跟上!”

  “当!当!当!”三声铜锣响,刘兴治的部下突然跃起,把海吃海喝、业已大醉的登州贵宾按倒在地,对刚才举桌案显力气的三位就更不客气,用船上的粗缆绳上绑。耿仲明和吕烈醉得不省人事,任从摆布。半醉的孔有德还当是跟他闹着玩,一个劲儿笑嘻嘻地嚷:“别闹别闹,儿子敢欺负老子?”待到给捆成一团包袱,挣扎不开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暴怒,瞪着血红的虎眼吼骂:

  “好你个黑心肝的刘五!好你个无君无父的叛贼乱党!帅爷怎么待你来?我老孔哪些儿对你不起?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高丽贼坯,没有一个好东西……”

  刘兴治面孔涨成猪肝色,冲上去抡开手臂,“噼噼啪啪”抽了孔有德十几个耳光,嘶哑地大叫:“填土!填粪!把他那臭嘴给我填满!看他再骂!”

  刘家亲兵一窝蜂拥上去,十多人压住孔有德,往他嘴里塞泥土马粪,孔有德怒吼挣扎,周围的人又喊又笑,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砰!”“砰!”四面突然一排火铳震响,院里飞来如雨的铅子,数名兵勇惨叫着倒下,人群惊得乱逃乱躲。刘兴治大喝:“快!跟我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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