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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讲！——＂尼满不耐烦地瞅他一眼。方才的初审陈诉，这位老先生的得意、精明和尖刻，已经使人诧叹不已了。

　　杨光先把一张诉状高举过顶，激愤的控诉犹如一串连珠炮：＂汤若望治历荒谬绝伦！天佑吾皇历祚无疆，汤若望只进二百年历，居心何其阴险毒辣！汤若望所修时宪历，小民粗粗看过，便已摘出大谬大误达十余处！国家肇造鸿业，以授时定历为急务，治历明时，帝王所重。汤若望乱我历法，实为祸国殃民之罪魁！＂

　　＂你——，为什么至今方提及此事？＂尼满问。

　　＂回大人的话，小民六月里向礼部上控的诉状中，已列此为汤若望诡立邪教罪之一款，但至今尚不见审讯此事，是以小民补写诉状，求大人明断！……＂

　　看着杨光先精瘦的脸、灵活的眼睛和利如剃刀、足以翻波掀浪的一条舌头，龚鼎孳突然省悟：就像人家请客吃酒，好菜放在最后一样，有心机的人往往最后才拿出他的压轴戏，而这最后的一手，最是隐藏着他的真实意图。邪教啦、谋反啦，都是外衣。他是要从历法上打倒汤若望，取而代之，确立他当代最大的天算星相大师的崇高地位！

　　默默听罢杨贤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陈诉，龚鼎孳不动声色地命令笔帖式：

　　＂接过杨先生诉状。＂

　　这一句话，堂上堂下无不愕然！连杨光先都觉得意外，怔了片刻，才伏身叩头。

　　不想，龚鼎孳又点着被告问：＂汤犯若望、李犯祖白，为何不上刑具？＂

　　押解人犯的礼部官员连忙跪禀：＂回大人，先皇遗下朝廷旧例，大臣命官因罪拘禁发问者，均不带锁。汤若望原为正一品太师，李祖白为从三品监副，故而……＂

　　＂既进刑部衙门，职衔尽革，无从再援旧例，罪犯一视同仁，刑具不可免，上吧！＂龚鼎孳下命令毫无表情，也未提高声音。

　　一阵＂哗啷＂乱响，几名衙役拿九道铁链分别加锁在两名被告身上。汤若望一脸漠然，听天由命。李祖白却忍不住瞪着龚鼎孳，愤怒的目光说出了他不曾说的话：＂你这投井下石的无义小人！＂

　　龚鼎孳感到了各方射来的各种目光：惊诧、赞美、愤怒、仇恨、轻蔑、鄙夷……宦海沉浮，早已惯经，完全可以视而不见。他平静地继续执行他的公务：＂汤犯若望、南犯怀仁，囚禁北所，其余人犯囚禁南所！……尼大人，你看这样可妥当？＂他转脸向满尚书赔笑问。

　　＂好，好！很稳妥！＂尼满连连点头。

　　退堂了。罪犯们将被分别带走。他们聚在一处，互相画十字祝福告别，求上帝保佑，又一个接一个地跪到汤若望面前，请他为自己祝福。汤若望露出一丝笑容，轻声地说：＂上帝和我们同在！……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我们将为信仰而死，将获得殉教的无上光荣！……上帝啊，饶恕你有罪的仆人吧！……＂

　　＂哈哈哈哈！＂大笑骤然在罪犯们身边喷发，尖利而绵长。是杨光先，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瘦而长的手指，指定汤若望，尽情地嘲弄着，嚷得满堂处处听得见回声：

　　＂死到临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你们那上帝、那无夫生子的马利亚不是万能的吗？怎么不赶快来救救你们哪？从西洋跑来天朝太远了吧？你们的上帝和马利亚都跑不动吧？说不定呀，那偷汉子的马利亚还晕船呢，哈哈哈哈！……＂

　　一个书吏上前扯扯杨光先的衣袖，想止一止这不顾刑部大堂威仪的狂笑。杨光先挥手甩脱，笑得更加恶毒，一串串蘸着仇恨的话又迸发出来：

　　＂汤若望，你到底也有今天！二十年前，你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夺去了原本是我的一切！还把我踩在脚底下剉，这样剉啊！……你，没想到吧？真假黑白终要分清，我！我杨光先终有出头的日子！而杨光先出头之日，就是你汤若望下地狱之时！我早就发下这誓愿了！二十年，二十年哪！……＂

　　汤若望扶着南怀仁，一双碧蓝的眼珠不转瞬地看定了杨光先，极力回想着。

　　＂你这死囚！看吧，好好看看我！＂杨光先冷笑着，＂跟二十年前比，没有大变！＂

　　＂请原谅，＂汤若望声音微弱，竭力克服謇涩不灵的舌头带来的发音困难，缓缓地说，＂我不记得见过你，你讲的事情，我实在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愿上帝饶恕你吧！……＂

　　刹那间，杨光先也愣住了，无以答对。

　　两个白发萧萧的老人，面对面站着，目不转睛地对视着。周围的人们惊讶地望着他们，口中不说，心里都有些疑惑：罪犯为什么像是位仁慈平和的长者，而胜诉在望的原告，反倒像是个恶毒阴险的巫师……

　　辅臣的担心看来多余，人们的预料也落空了。龚鼎孳一开始就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忠诚无私。后来此案在刑部审理特别迅速，也是因为他的努力。

　　初审后不过十天，刑部就宣布了量罪定刑的结果：

　　南怀仁、安文思、利类思、李祖白拟各杖一百、驱逐出京；许保禄拟杖一百、远戍三千里；汤若望以阴谋不轨之首领，拟处绞监候，但应就其传布舛错虚妄之天文历法的重罪，做出有凭有据的证实，方可执行死刑。

　　刑部满汉两尚书又联名另上一道密折，提到本年十二月初一是日食之期，可令当今三种天算学派——汤若望的欧洲时宪历、杨光先的大统历、吴明煊的回回历，将各自推算结果呈送礼部，当场测验，便能以最简便、最公正的方法坐实汤若望的罪名，绞监候便可实施而不至于招来言路的议论和抨击，也可服天下人之心。

　　杨老先生和吴明煊得知此事，兴高采烈。他们赞美这提议的英明，借上天之手置汤若望于死地，再好不过了！

　　于是，辅臣决定：十二月初一，议政王贝勒大臣、内三院大学士以及九卿、詹事科道各官并钦天监全体官吏，会集于观象台，共同验看杨光先、吴明煊、汤若望三种天算学派的推算结果。

　　于是，汤若望案震动了朝野，波及天下，成了千百万人注目的中心、大清国朝廷的头等大事。人们紧张、兴奋，热切地等待着十二月初一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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