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六三


  四贞刷地红了脸,又不能如平时那样反诘,只得叩谢圣恩。起身时,望定玄烨,悄悄伸右手在胸前,做了三次击掌的动作,知心地一笑。玄烨回报了一笑,心下才觉得平顺了些,却又遇着太皇太后的惊异目光,想到祖母必是没料到他会说出"早生贵子"的话,玄烨的脸也红了。

  这时宫女送上两个散发着香味的楠木匣,打开长方形的一个,里面躺着一柄莹洁清澈如同秋水的翡翠如意。如意头雕琢成一朵盛开的牡丹,牡丹上盘旋着一只凤凰,凤凰的长尾便成了那线条流利舒卷的如意长柄。用料精贵、图案富丽堂皇、雕琢巧夺天工,使这柄如意堪称无价之宝。就是久住宫中的孔四贞,也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绝伦的制品。她呆呆地看着碧绿的如意,露出迷惑的表情,再抬头看她的养母时,目光变得那么心不在焉,如在梦中。

  四贞的表情使太皇太后非常喜欢,心里很觉满足,她慈蔼地说:"带着它,额娘愿你事事如意!"

  "额娘!"四贞喊了一声,跪下,双手接过楠木匣,抱在怀中,深深低头,以掩饰迸出的泪花。

  太皇太后又拿过那只四方的楠木匣,没有打开,递给四贞,淡淡地笑了笑,低声缓缓说:"这是一尊欢喜佛,供着它,额娘愿你夫妻好合百年。"

  四贞接过手,满脸通红,耳根脖颈部泛出红晕,薄施的脂粉也掩不住羞态。她低垂的睫毛颤颤抖抖,不敢抬眼,旁观的玄烨看着好生奇怪。突然,他心上一机灵,像是厚密的帷帘一下子打开,恍然大悟:这就是他在祖母卧室见到的、蒙着黄绢的那尊妖佛!老祖宗叫它——欢喜佛……

  鼓乐声渐渐远了,从大殿月台上再看不见那些仪驾中的五色旌旗了。前来送亲的皇太后和妃嫔们也已各自回宫。太皇太后领着皇上慢慢走下月台。玄烨仰头看看祖母平静的面容和显出疲乏的步态,突然忍不住地问道:

  "老祖宗,那两个人形,哪一尊是欢喜佛呢?"

  "嗯?"平静和疲乏一瞬间消失了,太皇太后那双仍然年轻的眼睛立刻转到孙子身上。为了不使玄烨不安,她竭力装做不在意地说:"你见过欢喜佛?"

  玄烨舍近说远,讲起半年前在懿靖大太贵妃那儿见到的怪佛像,而且完全不提冰月的参与,事情就成了他的独自行动。

  太皇太后听罢,初时没有做声,后来笑了笑说:"现在跟你讲不清,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呢?"

  太皇太后又微微一笑,看看玄烨,打算回答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又皱了皱黑眉,重新打量孙子一眼,目光很是锐利,使玄烨心里很有些疑惑。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自沉思着,不再说话。回到寝宫,换衣、盥洗、吃点心、午睡,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她再没有提到玄烨的问题。玄烨呢,被老祖宗的异常表现吓住了,也就不敢再问。

  三

  礼部终于从公主下嫁的繁杂事务中解脱出来,便会同吏部,审核了汤若望案的全部文件、口供,做了宣判。这宣判经辅臣认可,判定汤若望等人有罪,予以公布,所有被告将作为罪犯送交刑部。

  由于"天算谬误害国害民"的议论广为流播,人们联系先帝英年早逝及皇家朝廷近年的一系列不幸,把日常的天灾人祸都算到邪教妖异头上,此时京师已充满仇教气氛,无数双眼睛转而盯住了刑部,无论满人汉人,无论支持原告还是同情被告,全都拭目以待,看这几位掌天下刑法政令的"大司寇"如何量刑定罪。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龚鼎孳,更是人们注意的中心。

  龚鼎孳在衙门里办事,从来都是儒雅大度,风致翩翩,沉着冷静,处变不惊的。当下属向他禀告十一月初三刑部便要对汤若望案进行初审时,他也不过微微扬眉,点点头而已。可是下朝出署,远远望见家中青砖黑瓦的屋顶,望见庭院里落叶已尽的大树上的鸦巢,焦灼和忧虑便油然而生,使他忍不住想大发脾气,忍不住想立刻见到他的横波夫人,盼望从她那里得到安慰,找到解脱之路。

  这几年,龚鼎孳官运亨通,家运却不济。顾夫人缠绵病榻已经数月,请遍了京师名医也不见效。她只是隐隐腹痛,恶露不尽,人参、当归、红花、黄芪吃下去十多斤了,人却越来越消瘦苍白。龚鼎孳带了两名小妾别院居住,但每天都要到夫人床前探视,说说体己话儿。两位小夫人尽管年轻美貌,才学风韵却差得远,哪有顾媚生的见识谈吐?时间长了倒使他生厌。

  只是顾媚生自卧病以来,就不许丈夫擅自入屋,必须先行通报,报罢一两刻后才肯开门。最初龚鼎孳很不高兴,很快他就谅解了顾媚生的苦心。顾媚生要用这一两刻的时间除去屋中恶味、精心梳洗打扮,使自己在龚鼎孳这个才子心目中,永远是当年那个娇媚风流的顾横波。龚鼎孳很感慨,却从不说破这一层。

  今天也是一样,龚鼎孳独自在前厅歇了好一阵,童儿奉上的香茶已经凉得没气了,顾媚生的侍女才来请他进屋。门帘一挑,热气和着香气直冲脑门,龚鼎孳灵敏的鼻子已分辨出其中的百合香、腊梅香、药香和没有被完全驱散干净的腥臭。顾媚生坐在里间的乌木雕花床上,背后垫了几个梅红和粉红的锦缎靠垫,身上盖着洋红锦被,披一领大红猩猩绒披风,露出里面一件茜红衫子。乌黑的发髻向左右高耸着,用镶着紫貂毛的昭君兜绾得紧紧的,这帽兜上镶满米珠,齐额一排珠勒口,粒粒都如黄豆大,衬着她浓妆艳抹的瘦伶伶的脸儿,分外妩媚。床前摆了两盆盛开的腊梅,仿佛取"花似美人,美人似花"的古诗意境。

  龚鼎孳当然不难发现,她的铅粉搽得太白、面颊上胭脂染得太红、嘴唇艳得刺眼,而眼圈的乌色仍然透过脂粉不客气地宣示了她的病态。然而他还是笑着喝彩道:"好一个红孩儿!越发俏丽了。"

  顾媚生嫣然一笑,但看看龚鼎孳走进来,照例抬手制止道:"你坐下吧,咱们好说说话儿。"

  离床头五尺远,那只花梨木雕的缠枝牡丹小圆几边,是龚鼎孳的专座,几上的纱罩已取开,里面是他一向喜爱的花雕酒和几样小菜。

  "今日觉得好些吗?"龚鼎孳关切地问,"要不要再换一位太医来瞧瞧?"

  "哦,不用,这位刘太医的药吃了不错,连着吃下去的好。你不喝两盅吗,这酒是江南送来的。"

  "是吧?"龚鼎孳转着那小酒坛子,了无情绪地看了看。

  "衙门里又遇上什么为难事了吧?"

  "唉!"龚鼎孳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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