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五〇


  "不忙,歇一歇。哦,帮忙的人雇到了?"幼蘩看到井台边一个女子在低头捶洗衣服。

  "是她自己上门来讨生活,说是家境贫寒,出来打零工好养活老人。小春,这是家主人家主母。"

  洗衣女子连忙站起,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轻轻蹲身,怯生生地喊道:"老爷太太万福。"

  吕之悦点点头:"难得难得,赏她一餐饭。"他走到北屋门口,不觉停步回头看看:那小春瘦伶伶的,倒不软弱,举着棒槌,一下一下捶得怪有劲。

  一进北房,吕之悦就拿出茶楼伙计给他抢来的那套印刷物。夫妇俩刚读了开头,就不得不急着往下看,顾不得洗脸喝茶,顾不得吃饭。

  单页的揭帖,一文一义,专攻钦天监监正汤若望的历算谬误,什么遗漏紫气、颠倒觜参,即便是读书人,怕也十有八九看它不懂。

  精巧的小册子,大字标题:不得已。下列副标题:斥基督教会之《天学传概》。刻印周正清晰,足见很下了一番功夫,很能吸引人。

  小册子附录了基督教会的《天学传概》全文,细细列出全部有关人名,著作者东堂神父利类思和安文思;付印发行者钦天监监副李祖白;作序者翰林院翰林许之渐。

  读完小册子,读完这篇《不得已》和那篇《天学传概》,夫妇二人好半天相视无语,被眼前的逼人情势震撼了!

  幼蘩终于开口道:"《天学传概》并无大错。基督教确是全世界宗教中最古老最完美的,中国最初也确实信奉过基督教,有西安府的大秦景教碑为证……"

  "但是它怎么可以断然宣称基督教胜过中国的一切其他宗教呢?这不把佛道儒三教的信徒都得罪了?说伏羲皇帝来自犹太国,也是亚当的子孙,平民百姓怎能容忍?再看这一句:'中国的哲学若与基督教学说赫赫之光相比,则不过萤火之明',太狂妄了!置孔孟曾颜于何地?怎不触怒普天下士人学子!"

  幼蘩皱眉道:"实在不得体!这《天学传概》决不会是汤神父授意支持的!他可算最具天朝士大夫风的西洋传教士了。"

  "就算不出自他手,可他是基督教在京的化身,人们不恨他恨谁?"吕之悦用力点着《不得已》的文章,"你看看,此人一上来就说出了被激怒的天朝人的心里话:'《天学传概》的狂妄,真正令人难以容忍,我为天朝之民、孔孟之徒,实在不能沉默,不得不拍案而起,予以驳斥!'如何?"

  幼蘩愤愤然:"可他也诬蔑基督教,直攻我教的《圣经》,骂基督耶稣是被当政判死刑的叛徒!还说传教士尽是无赖恶棍,因不容西洋各国被驱逐而逃来中国,这不是胡说?至于指斥基督教谋反叛逆,更是无中生有,恶意诽谤了!"

  "你还这么天真?看看这一段吧!"

  幼蘩顺着丈夫所指继续看下去:"传教士在中国煽动民众,阴谋不轨,企图据澳门为根基以夺取中国天下。而那澳门原在迁海令应迁之列,本该坠毁,是汤若望在朝中上下经营,使之保存,其险恶用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幼蘩倒抽一口凉气。

  这位杨老爷的笔,真够灵活、真够刻毒、真够聪明!不但抓住读者情绪,又抓住对手的薄弱处,打开缺口,摧枯拉朽,矛头直指汤若望,最后一记力过千钧的猛攻,立置对手于"叛逆谋反"的死地。哪怕他抓住的只是莫须有的罪名,哪怕他不过是危言耸听,也能让许多人口服心服,激起朝野的一派同仇敌忾!

  "这一笔文章……"幼蘩沉吟着。

  "还记得顺治初年江南十世家谋反狱吗?那个杨讼师杨光先?"

  "是他?!"

  江南十世家狱,绵延数年、株连千里。其中有个文笔尖巧刻毒的杨讼师,似乎生性就爱告状,扳诬了许多人家,把近百名世家子弟送进大车。后来冤狱平反,他被反坐,差点儿丢了脑袋。听说此人很是机敏,逃到京师投靠了郑亲王,后来不再听到他的消息,想来不甚得意。

  谁料十数年过去,此人仍不甘寂寞,又跳出来!算来也是古稀之年,可是看看他那马上雄姿,看看他这连篇累牍、无休无止的笔墨官司,不能不惊叹这老头儿的强健心力和讼师的绵软不断的韧劲!

  吕之悦夫妇既深知眼前这场论战双方当事人的历史和他们各自的后台,情势的严重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先皇帝去世,辅臣执政,形势逆转。哭庙、奏销、通海、明史等大案;迁海令、逃人法等苛政,已经扰害天下,眼前的迹象告诉他们,逆转在继续,并将更快更剧烈!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似已看到天边乌云在险恶地迅速膨胀,隐隐雷声阵阵电闪在告警:不是细雨,甚至也不是一场大雨,将是狂风呼啸、雷电交加的无情冰雹!

  汤若望、西洋人、汉官以及信教的汉人都会是袭击的目标!……

  "幼蘩,你明天一早就回庄上去,京师不可逗留!"

  "我们一同回去。"

  "我不是教徒,还不至于。店里事多,一时也走不开。"

  "难道会波及我这样的老太婆?"

  "今天的弥撒,必遭朝廷嫉恨!进出教堂的,颇有些不尴不尬的人物。"

  "密探?"

  "不可不防……"

  窗外忽地"啪嗒"一响,像有东西从窗台碰落。夫妇俩一惊,互相交换一道目光。

  吕之悦大声问:"谁在外面?吕福吗?"

  没有回答,房门却无声地开了,洗衣女子低头站在门口。

  吕之悦夫妇松了口气。幼蘩和蔼地说:"是来取工钱吧?我这就给你拿。"

  "老爷,太太,我……"小春欲言又止,神色不定地扭头朝身后看了几眼。

  "有事吗?进屋来讲。"幼蘩又说。

  小春忽然快步进屋,"扑通"一声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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