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四八


  "这是实话!那日吃了他的闭门羹,我就寒了心。此人枉为首相,看不到国运危若累卵,不思拔救之策,反而拒贤于千里!不足语,真不足语!……"杨光先的激动稍稍平缓,说,"老朽受此冷遇,未免心灰意懒,鳌公相请,也不敢倾心相待。时至今日,不是我杨光先自轻自贱,实在是鳌公诚信相孚,感人至深。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还有什么可说!"杨光先伸手向书房一示意:"请进书房,老朽有肺腑之言相告。"

  "老朽今年已近古稀,一生奔走呼号,激浊扬清,以立正驱邪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三十年前,老朽乃前朝千户官,愤于国事日非,上书烈皇,弹劾首辅大学士温体仁,自知九死一生,并无惧心,上书之日,抬棺自随。果然道我诬陷,廷杖八十,几死者数!不但抄查家产,还将我远戍辽西。

  "是夜我观天象,知明朝气数已尽;至辽西望风水,又见王气兴于大金,牧夫走卒、闾巷儿童之辈,细为推算,竟多有封侯挂帅之分。老朽便知天意将亡明兴清。识时务者为俊杰,此言诚不谬也!

  "国初,老朽几经辗转,得郑王知遇,留住王府,言听计从,实天高地厚之恩。郑王也曾多次荐于朝廷,保我学识可主钦天监。而摄政睿王听信范文程一班人的鬼话,竟起用汤夷为钦天监监正,实属荒谬绝伦!且不说那西洋法天算历书舛误百出,只此夷乃前朝重用之人,便不可不防!汤夷受前朝深恩,与前朝士大夫深相结纳,广为交游,思明之念,能不日日在怀?谋反之心则必定无疑!为此老朽无时无刻不注目于基督教,多年来未敢稍懈。

  "先帝亲政,郑王用事,又多次荐于帝前,奈帝惑于汤夷之邪术,不肯用。唯顺治十七年后,先帝近佛,渐悟基督教之非,老朽审时度势,著《摘谬》《辟邪》诸论,力攻汤夷之奸,并上控礼部,再三请纳忠言,直至叩头出血!总是忠言逆耳,又惜乎为时已晚,竟无下文,真可谓时运不济,老朽因此大病一场,冷淡了心肠……

  "时至今日,正当其时!辅臣柄国,遵先帝遗训,另开局面,使老朽枯木逢春!所虑者,汤夷树大根深,民间有'汤圣人'之称,朝中有汉大臣相与,内廷有太皇太后……如今得鳌公之援,又何惧哉!况且老朽也非势单力孤,受汤夷损辱之人不在少数,原钦天监秋官吴明煊、前礼部尚书恩格德等人均因汤夷而革职,一向治大统历、回回历的木士也因汤夷而失业流落,他们岂肯与汤夷甘休!

  "近日,汤夷等以《天学传概》一文与老朽《辟邪》诸论抗辩,其谬百出,不可胜举,老朽将为之张扬,而后力为驳斥、唤醒人心,就此揭地掀天!

  "鳌公且请放宽心,静候佳音,老朽早有誓愿,必雪二十年之耻辱也!……"

  七

  吕之悦坐在茶楼,一盏龙井还未品完,就觉出四周不对劲儿了。

  还是这面茶招子,还是漆成红栏绿窗的楼座,还是那个笑容可掬的殷勤的伙计。可茶客们清闲无聊、无所用心的自在哪儿去了?都在讲论,都在争执,懂和不懂的人都探着头听,直着喉咙嚷,好像人人染上了热心病。悠然饮茶的吕之悦,竟成了茶楼上最惹眼的怪人。

  "……但凡进了教,就不许给祖宗先人烧纸,逢年过节也不许上供,只拜那个钉在架子上的光身子人,啧啧,光身子啊!这还不邪?不敬祖宗还不是大逆?"一个中年人指手画脚,唾沫星子乱飞。

  "可不嘛!我家隔壁就有一个,见人就画十字,满嘴里疯疯魔魔也不知咕噜些啥!还对我说人人都是上帝的儿女,不论贫的富的、王侯百姓,到上帝跟前一拜,都一般平等,瞧瞧,这可不是疯话!"小掌柜蹙着眉眼直摇头。

  "嗨,一乡一俗嘛,"旁边一人小心地说,"没准人家西洋国里就那样,未必是谋反……"话未说完,招来一片驳斥:

  "什么什么?不谋反干吗弄那些花花点子?"

  "不谋反干吗进教就给记号?那年朱三太子谋反,就拿永历通宝做的记号!……"

  这边一堆市井平民吵个不休,窗下几个读书人的议论又高上去。一秀才猛地拍案大叫:"荒谬绝伦!荒谬绝伦!竟敢称我伏羲皇帝是他们亚当的子孙!欺人太甚!"

  另一位指着桌上那本翻开的书:"看这儿!竟说我中华先贤之哲理,较之基督教学说赫赫之光,仅如萤火之明!"

  "狂妄!狂妄至极!"读书人横眉怒目,愤然道,"这不是将我等至圣先师都骂在其内了吗?"

  又一片吵闹,桌椅轰隆乱响,茶具砰地落地,摔得粉碎,屋角两个人已互相揪着辫子打起来,口里气喘吁吁、妈妈奶奶地乱骂。茶楼伙计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拉开。嘴角出血的一位指戳着对手骂道:"这无君无父的王八蛋!竟敢满口汤圣人汤圣人的,饶他不得!"

  一位秀才举臂一呼:"基督教的门下狗!打出去!"

  一呼百应,茶楼上一片喊打声,不容那人分辩,许多自告奋勇的义士一起动手,把他推下楼,搡出门,一个跟头摔在当街。楼上楼下的茶客、街边店铺和道上的行人,都大声地嘲骂、哄笑,把巡街的巡丁都引过来了。巡丁问明情由,只对那人喝一声:"快走开!"便不加干涉了。

  吕之悦暗暗诧异,这样浓烈的仇教气氛是怎么掀起来的?他昨晚才到京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点手叫来伙计,要了花生米和小饽饽。伙计上点心时,他仿佛随意地问一句:"这是怎么啦?人们一下子都讲起基督教的是非来了!"

  伙计愣愣地看了他片刻,恍然大悟地笑道:"哎哟,老爷子,敢请,您好些日子没来,最热闹那工夫全没赶上!一个多月以前,这儿就唱开了对台戏。瞧,对面那杏花村酒店,是基督教的一个营盘,分发他们教里的书,讲他们那教多么多么有道理。这边一溜茶馆是杨老爷的营盘,分发杨老爷的一本书,叫什么什么不得已吧?两边吵过来骂过去,嗬!引得多少人逛庙会也似的往这儿跑!没多少日子,这边气势越来越壮,那边看着看着矮下去了。也难怪,那教门里尽是吓人的事儿,听说进教的不论男女,都得洗身子,死了还得当众在身上抹油儿!老天爷,咱们平民百姓的,谁见过这些个妖邪!再听识字儿的人说,杨老爷的书讲的是正理儿,保不齐这基督教就是来灭咱们的哩!这不,现如今人们都疑上来恨上来了,谁要说一句基督教的好话、叫一声汤圣人,立时就有人骂有人动手!刚不又打了?可惜见血不多,要不的,这喊闹笑骂,就跟打雷也似的,气势着哪!"

  伙计说得眉飞色舞。吕之悦不动声色,问道:"你说的这位杨老爷,是什么人?"

  "杨老爷你都不知道?当今的大贤士、大天算家!多少满大人争着相与的!名讳光先的就是。"

  "杨光先?"吕之悦暗暗寻思,没来得及问什么,楼下传来一阵欢呼。伙计扬头张了一眼,笑道:"老爷子,好刚的口,说曹操曹操到,杨老爷过来了,您快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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